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畏惧,感到权力失去之轻易,感到ròu体之卑微,欢爱之缥缈。昨天之前,她还是无所不能的太后,一夜之间,她便成了阶下之囚,毫无反抗能力。逃?她终究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又能逃到哪里去?嫪毐和两个儿子,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们是否都还平安?
正焦虑不安之时,赵姬抬头一看,发觉隗状向她走来,心里不禁一阵发虚。
【2.消失的玉玺】
隗状乃是秦国老臣,资历更在吕不韦之上,现任御史大夫,位居三公。隗状为人威严肃穆、不苟言笑,仪表甚伟,令人望而生畏。隗状拜见赵姬,照例先恭喜一番,赵姬也照例谦谢。隗状客套已毕,于是进入正题,道:“老臣斗胆敢问太后,大王玉玺可在?”
“在。”
“老臣代大王,请大王玉玺于太后。望太后恩准。”
当年嬴政继承王位之时,年仅十三,不能亲政,秦王玉玺由太后赵姬保管,代为发号施令。今日是嬴政冠礼之日,冠礼完毕,就意味着嬴政将正式亲政,而作为王权象征的玉玺,便不能再由赵姬保管,而是到了必须jiāo还之时。
赵姬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于是示意侍女。侍女呈上金匣一只。赵姬掏出贴身的钥匙,取下封条,打开金匣。赵姬往金匣里看了一眼,面色立时大变,苍白如蜡,如遭雷击。赵姬反应还算快,还没等隗状看清金匣里面的状况,已赶紧将金匣合上。赵姬万万想不到的是,金匣里面居然是空的。她在来雍城之前,明明亲手将秦王玉玺放进金匣里面,锁好封存的。
赵姬回看侍女。为了防范嫪毐红杏出墙,赵姬所用的侍女皆极为年幼。侍女是才十多岁的小女孩,见金匣空了,知道出了大事,吓得直发抖。赵姬一时心乱如麻。秦王玉玺怎么会凭空消失?今天,如果她不能jiāo出秦王玉玺,她该怎么向嬴政jiāo代、向出席冠礼的数百双眼睛jiāo代?不可能是侍女做的手脚,她们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一定是嫪毐偷了。他要秦王玉玺做什么用?为了支持他的造反工作,她已经将自己的太后玺给了他,这就相当于今天的女子把自己的银行卡密码告诉了男友,她对他是毫无保留地完全信任哪!他有没有替她想过,他将她置于怎样尴尬而危险的境地?他分明是存心的,他居然不顾她的死活!
隗状见赵姬面色惊慌不定,也不说话,便问道:“太后是否贵体违和?”
赵姬勉qiáng一笑,硬着头皮道:“妾身糊涂,大王玉玺定是遗忘在咸阳了。且容延迟数日,等回了咸阳,妾身再亲自将玉玺jiāo还予秦王,可好?”
隗状一直板着脸,也看不出他的内心qíng绪。听了赵姬所言,隗状点点头,说道:“迟延数日,亦无大碍。”说完,行礼离去。
隗状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反而让赵姬心里极不踏实。要知道,这次嬴政的冠礼,前后筹备长达半年,便是为了防止在冠礼上出现任何微小的纰漏。jiāo割王玺,乃是冠礼上的重头戏,也是最高cháo部分。忽然间,王玺说没了就没了,隗状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应该完全清楚问题的严重xing。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能说算了就算了?隗状虽然权高位重,在这样的问题上,怕也是没有独自拍板的权力和能力的。他如此笃定地说“亦无大碍”,想来一定是后面还有人在为他撑腰,而那个人,无疑便是还没有露面的嬴政。
赵姬完全迷惑了。昨夜,嬴政刚给她送了两件童装,显然已是恨她入骨,现在却又轻易原谅她的错误,这让赵姬越发觉得不妙起来。她想想嫪毐,想想嬴政,又忧又惧,忍不住抽泣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因为母子qíng深,见嬴政即将成人,是以qíng难自禁、热泪纵横呢!
赵姬的眼泪,被一个人悉数看在眼里。是的,这个人就是吕不韦。吕不韦今天也在。他本来以为今日冠礼之宾非他莫属,他是当朝相国,又是嬴政的仲父,还能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他没料到,这份差事最终落到了隗状的头上。所谓的占筮择宾,其实只是一个障眼法而已。朝廷官员们心里都清楚得很,谁来做宾,是早在占筮之前便已经确定的。这次事件,可以看作是秦国政坛的晴雨表,预示着他吕不韦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吕不韦尽管心里烦躁,但一看到赵姬,他便再也挪不开眼睛。一开始,赵姬只是轻蹙娥眉,面容忧郁。吕不韦就想:莫不是赵姬有什么心事?嫪毐没来雍城,难道她在挂念嫪毐那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何曾这样地想过我?这世界上有这样的爱qíng吗?等再见到赵姬和隗状简短jiāo谈了几句之后,很快就抽泣起来,吕不韦又感觉事qíng应该不止这么简单。这女人他太了解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一定是出了极其严重的状况,这才把她给吓哭的。
吕不韦心中一阵快意:哭吧,赵姬,你已经得意得太久了,是时候该你哭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无法伤害赵姬,因为赵姬已视他为死人,不会在他身上làng费任何一丝感qíng,但当他看到赵姬倒霉和惶惶,明知不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仍然喜不过,激动之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却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庄严的礼乐奏起,全场立即安静下来。隗状面朝西方,宏声宣告道:“吉时到,大王登台受礼。”
【3.李斯的幸福】
冠礼主角嬴政终于现身。今天的嬴政,容光焕发,格外英俊。观礼者中,也有人是第一次见到嬴政真人的,一见之下,内心均是赞叹不已:天下七王,最美秦王,果不其然。
嬴政轻轻地看了一眼赵姬。赵姬和嬴政目光jiāo会,心中一寒。那是怎样的眼神!带着冷酷和仇恨,更有冰凉刺骨的轻蔑。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嬴政吗?她终究是他的母亲,他怎么能这样看她?
李斯也在出席之列,他的眼眶一直噙着泪水。嬴氏有王终长成,他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而他的政治投资,也到了开始收获的季节。从登上王位到正式亲政,乃是一段荆棘密布、危机四伏的旅程,有多少王未能走完这段旅程,就已经提前挂了。嬴政终于安全地到达终点。再过一个时辰之后,嬴政的生命便将迎来巨大的转折,这个转折,不仅属于他本人,也属于李斯,属于秦国,属于整个天下。一种qiáng烈的激qíng和感动,充盈着李斯的心胸,使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体会到伟大、崇高、时间和遥远,天地的尽头,使命的无限。他战栗着、幸福着。
冠礼的程序通常如下:士人三加,王公四加,天子五加。嬴政时为秦王,所行乃是王公冠礼:前后四次加冠,依次分别为缁布冠、皮弁、爵弁,最后为九旒玄冕,一次比一次尊贵,一次比一次庄重。而每次加冠,也都有相应的说法,即冠辞。
隗状首先给嬴政加缁布冠,同时祝曰:“孝嗣嬴政,年二十有二,特告于宗庙,今月吉日,加冠带剑,乃主国事,光社稷。敢告。”
加完缁布冠,忽然一人匆匆闯入。众人视之,郎中令王绾是也。王绾本该在外戒备才对,何以胆敢擅离职守,贸然闯入,破坏冠礼进程?难道他不知道此乃死罪?王绾也顾不上众人异样的眼光,他神qíng紧张,连称有要事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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