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奉并未马上答应,而是打量了一番汉军,又远眺官兵大营,随口道:“看来将有一场硬战。”刘秀神色坚定而惆怅,叹道:“是啊,只在这一两日,命运便见分晓。”邓奉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等在此处。你若存活,我便将喜讯带回。你若战死,我便将你尸首带回。”
刘秀忽然对邓奉肃然起敬,在这少年的形体,有某种古老的瑰丽。刘秀郑重答道:“多谢邓君。”
邓晨问邓奉道:“奉儿既来,何不同战?”邓奉摇头道:“此乃诸君之战,与我无关。我当退后五里,作壁上观。”
李轶早听说过邓奉大名,更知道邓奉之狂傲,至于扬言“秦始皇复活,也不得屈我;刘邦项羽再生,我也当与之并驾而驱”。今日一见,也无三头六臂,不过一少年而已,又见邓奉只和邓晨与刘秀说话,浑不将他及其余汉军高级将领放在眼里,心中大为不快,按剑而立,拦住去路,冷哼道:“小儿狂傲,不知尊卑。此乃战地,岂容你自由来去?”邓晨大惊失色,连忙劝阻李轶:“使不得,使不得。”李轶哪里肯听。
邓奉看着李轶,目光空虚而忧伤,又渐渐涣散开去,到后来,连李轶也化为乌有。李轶握剑,手汗淋漓,以为必有一战。邓奉忽然灿烂一笑,道:“奉固小儿也,将军大人,何须与小儿计较。”说完,低头绕过李轶,自顾行去。
邓晨大感意外,邓奉何以今日竟如此温顺。李轶也怔在当地,在他的挑衅面前,邓奉居然选择了回避,这不免让他感到寂寞和无味,冲邓奉的背影啐了一口,道:“rǔ臭小儿,làng得虚名而已。”
邓奉退避,汉军则追随刘秀出击,四渡昆水,充分发挥灵活机动的优势,对官兵蚕食游击。官兵防线长达数里,根本无法预知刘秀将从何处发起攻击,只能被动挨打,无法主动迎敌。至于遭遇刘秀袭击的官兵,也只能自认倒霉,王邑早有严令,各营自守,不得妄动,因此某营遇袭,旁营也只能袖手旁观,不敢救援。刘秀等人在官兵阵中四进四出,所向披靡,斩首千余级而归。
官兵诸将qíng绪激昂,大感耻rǔ,百万雄师,焉能任数千汉军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于是群起向王邑施压,甚至以自杀相威胁,请求主动迎击。王邑稳坐如山,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刘秀等人只是先遣部队,真正的汉军主力还在后面,因此必须忍耐再忍耐,对刘秀等人宠着惯着,不能击败,更不能歼灭,以免因小失大,吓得汉军主力不敢前来。然而诸将群qíng激愤,王邑也不得不稍加安抚,道:“诸公如虎,饱虎无力,饿虎方才可惧。愿诸公为饿虎。刘秀之流,区区八千人而已,不足果腹,且由他去。等刘縯主力一到,任凭诸公大快朵颐。”于是重申军令,在见到刘縯大军之前,诸营必须按部不动,只可自保,严禁出击。官兵将领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奉命而行。
汉军连战连胜,胆气益壮,正酝酿新一轮的冲锋,刘秀却果断叫停——再这样打下去不行。诸将杀红了眼,哪肯罢休。刘秀笑道:“我等虽连战告捷,官兵损失却极其有限,远未伤筋动骨。再这样打下去,虽能百胜,仍不足以撼动官兵之根本,而我等只要一败,便将一蹶不振。”
经刘秀这一提醒,诸将这才觉出后怕。不到长安,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昆阳,不知道自己兵少。放眼看去,百万官兵绕昆阳城呈大饼状铺开,有如死寂而浩瀚之海,让人望而兴叹,如许多官兵,就凭他们七八千人,哪里杀得完,杀得尽?
李轶没好气说道:“照你这么说,咱们战也是白战,不如早早散伙回家。”刘秀笑道:“不然。窃以为,百战百胜,不如一战制胜。”
短短数日之内,从定计突围,到说服援兵,再到冲锋陷阵,刘秀已经用他的勇气和胆略,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信任。诸将虽未曾明言,却已俨然奉刘秀为临时统帅,惟其马首是瞻。李轶敛容道:“愿闻刘将军方略。”刘秀也不客气,依次打量职位远在自己之上的诸将,缓缓问道:“我军连战连胜,原因何在?”
诸将大笑道:“这不是bī咱们自己夸自己吗?”刘秀正色道:“诸君勇猛,自不待言。然而依我之见,官兵并未尽其全力。我等远道而来,官兵以逸待劳,正应对我等迎头痛击,却反而只守不攻,不亦怪哉?我等攻击之时,官兵各营之间,互不相救,不亦可疑?”
遭此一问,诸将再回想此前数战之qíng形,也不由疑窦丛生。刘秀道:“只有一个解释——王邑在等!他在等宛城大军前来,所以一直姑息忍让,不愿对我等痛下杀手。这是王邑致命的误算,也正是我等的机会所在。”
诸将一脸肃然,静候刘秀下文。刘秀接着说道:“我等轻装前来,粮糙短缺,利在速战。此前数战,大扬我军之军威,重挫官兵之士气,目的已然达到。接下来,该是制胜一击的时候了。”
诸将听得兴起,连连点头。刘秀遥指昆阳城,道:“王凤王常正在昆阳城中坚守。官兵布下满月之阵,而昆阳城正是其命门。为今之计,必先打通与昆阳之联系,告以宛城已经攻下,大军正在来援,一见官兵阵乱,城中将士便倾全力出击,内外夹攻。”诸将追问,然后呢?刘秀又道:“再者,擒贼先擒王,必须设法找出官兵的中军所在,然后以敢死jīng锐直捣中军。中军溃,则官兵自乱,虽百万众,也是群龙无首,无能为也。”
刘秀谈笑之间,百万官兵业已形同cha标卖首。诸将大喜,齐声道:“愿听刘将军调遣。”
【No.15 麦田守望者】
时近huáng昏,天色向晚,然而说gān说gān,汉军兵分两路,李轶领数百轻骑向昆阳东门突进,与昆阳城中守军取得联系,刘秀则率众佯攻官兵南边阵线,以为掩护。
邓晨和刘秀并辔而行,不时拿眼瞥向刘秀,目光中满是对这个小舅子的赞叹和欣赏,笑言道:“如果我没猜错,早在昆阳突围之时,你便已拟定今日之谋。”刘秀笑而不答。邓晨又问:“以你之见,今日之战,我等胜算究竟能有多少?”刘秀道:“我说必胜,你信吗?”邓晨摇摇头。刘秀再问:“我说必败,你信吗?”邓晨再次摇头。刘秀道:“既然不能必胜,又未必必败,则事在人为而已。”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远方,叹道:“话虽如此,然而人事终有尽时。你我如yù取胜,恐怕尚需两数眷顾才行。”邓晨问道:“哪两数?”刘秀望着邓晨,徐徐答道:“一是天数,二是变数。”
再说李轶这边轻骑突进,一路向昆阳东门冲杀,官兵不能抵挡。王凤王常远远在昆阳城头望见,大喜。李轶杀至城下,仰首道:“宛下大兵已到,二公可伺机出击。”王凤王常绝处逢生,涕泗横流。李轶传话已毕,率众往回冲杀。官兵皆坚壁而守,坐视李轶等人纵横。唯独巨无霸自负勇力,不顾王邑严令,领随身八百小校,自中军而出,向东截杀李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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