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台大人一开场,居然说得这样客气,实在大出众掌柜的意料!那时代的布政使,是省衙直接管理政务和财政的大员,地位仅次于巡抚。因主理财政,藩台一般都与商界相熟,在以商闻名的山西,尤其如此。但藩台毕竟是地方高官,其排场与威风,即便在私下场合,也是要做足的。现在系正经场面,李大人居然这样谦卑,哪能不叫人生疑!
圣驾将临,又军qíng危急,看来,真是要狠狠敲西帮一杠了。
“今日急召各位来,是因为接了行在军机处发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谕令。与这道加急谕令最
相关的,就是各位领东的票业大号。”
行在,是指皇帝行幸之所在。两宫逃难路上发出的这道六百里加急上谕,最与西帮大号相关?掌柜们一听,就摸不着边际了。
“各位掌柜,两宫圣驾目前已巡行至代州,不几日即临幸太原。”
两宫已到代州?这可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太后和皇上的确切消息,不料已近在眼前了。众人惊诧不已。
“这次两宫行在不似平常出巡,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都全跟着呢,所以需用之繁钜也前所未有。两宫离京以来,一路经过的都是苦焦地界,又历拳乱和大旱,大多无力支应这样的皇差。行在军机处虽天天向各省发出急令,催促各省将京饷解往行在,接济朝廷,可这谈何容易!”
李藩台有意停顿了下来,但众掌柜没人敢接住说话。藩台大人只得接着说:“现在道路不靖,消息也常不通,解押巨额京饷,实在也难以及时送到两宫行在。以往各省上缴京饷,都jiāo付各位领东的西帮票号,走票不走银,快捷无比。我问一句:拳乱发生以来,你们各号是不是停止揽汇了?”
众掌柜眼光投向日升昌的郭斗南:他是老大,理该先说。可没等郭斗南说呢,蔚泰厚的毛鸿瀚已无所顾忌,滔滔陈说:
“藩台大人,不是我们停了汇兑,是生意没法做了!京津失守,西帮字号全遭洗劫,无一家幸免。直隶、山东、河南、陕西、关外、口外的字号,也都受到祸害,损失之惨状,叫人毛发森竖!西帮票业创立一百多年来,这是遭遇最惨烈的一次大劫。”
李藩台忙说:“西帮损失竟如此惨烈,我与抚台大人一定如实向朝廷奏报!各家的江南字号,还在揽汇吧?”
毛鸿瀚依然抢先代言:“西帮汇业,全在南北调度。北边字号毁了,江南字号还能做多大生意?再说,乱起四方,信局也走不了票,只好停汇。”
“西帮既停汇,各省上缴京饷,只得委派专员押送了。但路途遥远,时局不靖,哪能解得了两宫行在的燃眉之急!”说至此,李藩台又拱手向众掌柜致意:“各位大掌柜,朝廷下来的这道急谕,就是令各省将上缴的京饷,jiāo给当地的西帮票号,火急汇至山西的祁、太、平老号。再由祁、太、平各号提银jiāo付朝廷行在。为此,朝廷钦定了在座的西帮九家大号,令你们开通汇路,即行收揽京饷,接济朝廷!”
原来,朝廷是叫西帮承汇京饷。大家虽松了一口气,但稍一想,也觉出不是好差事。在目前乱局中,异地银钱很难调度。西帮答应承汇京饷,也就等于答应了借贷巨额款项给朝廷。至此,大家也才明白,藩台大人为何这么低声下气:西帮承揽了各省京饷,两宫驾到后繁浩的开销便有了着落,省上抚衙藩库才可松一口气。在这非常之时,办这么大的皇差,仅凭山右一省之力,实在能愁煞人的。何况山西又有纵容拳乱的嫌疑,办不好这次皇差,抚台藩台那就不是摘顶子,而是掉脑袋了。
九位大掌柜,谁不是成了jīng的人物!所以,看透官家用意后,没有人想多言语,连抢着说话的毛鸿瀚也不吱声了。
藩台大人便接着说:“在此危难之时,朝廷能记起西帮汇兑的神速、可靠,此不光是你们西帮荣耀,全山右都得光彩。万望各位不负圣命!”
日升昌的郭斗南只好说:“朝廷有难,我们本也该竭力报效,万死不辞的。只是,遭此大劫,信路不畅,走票也难得快捷了。即如故关,那是山西东大门,眼下正两军对垒呢,哪能走得了票?”
李藩台立刻说:“行在军机处有言:电汇最好。”
郭斗南说:“电路更不畅通,拳民专挑电线割。”
藩台大人说:“各地电路都在抢修呢。”
毛鸿瀚说:“我们西帮票号失了北地一半江山,老号也空虚得很。即便电报传来汇票,我们一时也支垫不起呀!各省汇来的京饷,那不是小数目。”
李藩台笑了:“我要不知你们西帮之富,岂不是枉在晋省做藩台了!各位掌柜,我就代抚台大人宣读圣旨了,请跪听吧!”
众掌柜也只得跪下了。
藩台大人展开一卷明huáng帖子,说:这是行在军机处昨日送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上谕:
军机大臣字寄各直省督抚,光绪二十六年八月辛己奉上谕:自郡城失守,库款dàng然,朕恭奉慈舆西幸于僻乡荒野,跋涉蒙尘,艰苦万状,而一切需用久无着落。各省应贡京饷,总以程途不畅为由,迟迟不能解来济急。今特饬各省督抚,尽速将京饷jiāo由西商票号起汇,解来山西省城。西商老庄多在太原近侧,电汇尤为便捷。朕奉慈舆之需用急待孔殷,jiāo西商票汇以图快捷,不得再推诿延迟。由六百里加紧谕令各省知之。山西巡抚毓贤谕知西商大号,速开汇路,收解京饷。钦此。
李延箫宣读完圣旨,又念了军机处开列的九大票号的名单,果然在座的都列在其中。
2
听完朝廷圣旨,心里纵有万般委屈,嘴里也不能说什么了。
但在此非常之时,为朝廷收揽全国京饷,实在也不是一件小事。加之,票界九大号巨头碰到一起,也不容易。所以,受召见毕,大家就有意在太原再聚会半日,计议一下这件利害难测的差事。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大掌柜,抢在各位前头,说:“与你们各家大号比,我们大德通算是新号。所以,今日聚会,就由我们做东了,各位能赏这个脸吧?”
乔家大德通票号,是在同治年间才由茶庄改营汇兑的。与其他八大字号相比,倒真是后来者。不过,它后来居上,业绩赫赫,即使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这些开山老大,也不敢小瞧它的。 高钰大掌柜也的确是票界高手,他先手抢到这一由头,比小不比大,别家也只好领qíng了。
于是,就议定改日在崇善寺寻一间雅致的禅房,作半日聚谈。到午间,由大德通在清和园饭庄宴请各位。
定在崇善寺聚谈,显然为避世人耳目。议论皇差,言语不免放肆,实不足为外人闻听。崇善寺又为省府大寺,平素香客中高官名士就不少,所以高雅jīng致的禅房也备了几处。
第二天,高钰带了一位叫贾继英的省号老帮,早早就来到崇善寺。这位贾老帮,是大德通连号大德恒的省号老帮,只二十五六岁,但极其jīng明能gān,遇事常有独见。高大掌柜把他带来,为的是周到招待各位大掌柜,不要得罪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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