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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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夏这才将手里拿着的一卷画布展开:一张小幅的妇人画像。这是画师带来的样品吧。

  杜筠青看时,立刻认出了那是西洋油画。父亲当年出使法兰西时,就曾带回过这种西洋油画。最初带回来的,当然是他自己的画像。头一遭看这种西洋画,简直能把人吓一跳。近看,疙疙瘩瘩的;远看,画布上的父亲简直比真人还bī真!母亲看得迷住了,要父亲再出使时,也请洋画师给她画一张。父亲呢,最想给祖父画张像。但洋画师画像,务必真人在场,一笔一划,都是仿照了实物下笔。母亲和祖父,怎么可能亲身到法兰西?再说,那时祖父已经去世。

  父亲只好带了祖父一张旧的中式画像,又请京城画师为母亲也画了像,一并带了去。用笔墨勾勒出来的中式画像,即便能传神,实在也不过是大概齐,难见细微处,更难有血ròu之感。父亲倒真请法国画师,照着这样的中式画像,为祖父和母亲画了洋画像。带回来看时,不知祖父像不像,反正母亲走了样,全不像她。但画布上的那个女人很美丽,也很优雅。母亲说,那就是她。

  如今,父亲、母亲也跟了祖父,撒手人寰了。

  杜筠青见了这张西洋油画,不但是想到了故去的父母,想到了以前的日子,更发现画中的这个女人,似乎有什么牵动了她?这也是一个异常美丽,异常优雅的女人,只是在眼里深藏了东西。那是什么?不是令人心满意足的东西,心满意足也不需要深藏吧。也不是太重的伤痛。是凄凉?是忧郁?很可能就是忧郁。忧郁总想深藏了,只是难藏gān净,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痕迹。偏就是难藏净的这一丝忧郁,才真牵动人吧。

  “老夫人,这是一位难遇的画师吧?”

  杜筠青不由得有些动心了,说:“画这种西洋画,很费时吗?”

  老夏赶紧说:“这位画师技法高超呢,只照了真人打一个糙稿,一两天就得了。jīng细的活儿,他关起门来自家做,累不着老夫人的。太费时累人,谁还愿请他?”

  杜筠青说:“那就先给老太爷画吧。”

  老夏说:“老太爷jiāo待了,先请画师给老夫人画。他近来正cao心西安、江南的生意,还有京津近况,静不下心来。老太爷的意思,是叫画师先专心给老夫人画。”

  老东西真有了悔意?可惜一切都晚了。

  杜筠青冷冷地说:“那就叫画师明儿来见我。”

  老夏显然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退出去了。

  康笏南从徐沟回来当日,即在老院摆了一桌酒席。也不请别人,说只为与老夫人坐坐,说说觐见当今皇上、皇太后的场面。叫来作陪的,只三爷、四爷两位。还说这桌酒席,全由宋玉司厨,是扬州风味。

  这可叫杜筠青惊诧不已。老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一向爱以帝王自况的老东西,终于亲眼见到当今的皇上、皇太后了,他心里欣喜若狂,那也不足为怪。自听说皇上皇太后逃难到达太原,他就一心谋了如何亲见圣颜。现在,终于遂了这份了不得的心愿,你摆酒席,也该多摆几桌,更该请些有头脸的宾客吧?只请她这个久如弃妇似的老夫人,是什么用意?

  杜筠青想回绝了,又为这一份难解的异常吸引,就冷冷应承下来:老东西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入了席,老东西是显得较平常兴奋些,但大面儿上似乎装得依旧挺安详。他说:“这回往徐沟觐见皇上、皇太后,在我们康家也算破天荒的头一遭。可惜当今圣颜太令人失望!所以,亦不值得张扬,只关起门来给你们说说。”

  三爷就说:“觐见皇上,毕竟是一件大事。老太爷又是以商名荣获召见,尤其是一件大事!应当在祠堂刻座碑,铭记此一等盛事。”

  老东西立刻就瞪了三爷一眼,说:“你先不要多嘴!我今日说觐见皇上qíng形,专为老夫人。你们陪了,听听就得了,不用多嘴。立什么碑!见了这种弃京出逃的皇上,也值得立碑?”

  专为老夫人!杜筠青听老东西在席面说这种话,真是太刺耳。她不由得就cha了一句:“三爷也是好意。逃出京城了,毕竟也是皇上。”

  老东西倒并不在意她cha话,变了一种昂扬的口气,接住说:“你是不知道,那皇上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憨人似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不会说。太后叫他问话,他一句问不出来。就那样又憨又傻地gān坐着,真没有一点圣相!”

  三爷又不由得cha进来说:“听说戊戌新政一废,皇上就给太后软禁起来了。受了这种罪,他哪还能jīng神得了?”

  老太爷大不高兴,沉下脸说:“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们听你说!”

  杜筠青见此,心里倒高兴了,故意说:“三爷提到的,我也听说了。当今皇上,也不过担着个名儿罢,实在早成废帝。”

  今天老东西真给她面子,她一说话,他就不再生气,脸色语气都变回来,依旧昂扬地说:“我看他那面相,实在也不配占那至圣至尊的龙廷!就是敢废皇上的西太后吧,她又有什么圣相?更不济!觐见时,她倒问了不少话,全似村妇一般,只往小处着眼!这就是多年骑在皇上头上,在朝廷一手遮天的那个西太后?给谁看吧,不是那种太平庸的妇人?这种女人,满世界都是。”

  三爷又想说什么,刚张嘴,就止住了。

  杜筠青看在眼里,就问:“三爷,有什么高见?说吧!”

  三爷忙说:“没想说什么呀?”

  老东西说:“老夫人叫你说,你还不快说!”

  三爷这才说:“逃难路上,太后哪能有金銮殿上的威仪?”

  老东西冷笑了一声,说:“我亲眼所见,不比你清楚!她就是再装扮,能有俯视天下的威仪?叫我看,这个妇人的仪容、气韵,真还不及老夫人。”

  这话可更把杜筠青吓住了!西太后的仪容、气韵还不及她?怎么能这样比?老东西以帝王自况,就拿她与太后比?她可不想做这种白日梦。不想三爷竟说:“这话我们相信。”

  老东西听了,就说:“你尽乱打岔,就这句话,没说走嘴!”

  这话更叫杜筠青听得云山雾罩,莫名异常。

  宋玉烹制的菜肴,已陆续上桌。老东西殷勤指点了,劝她品尝。真还是淮扬风味。尤其一道“野味三套”,将野雉、斑鸠、禾雀,jīng巧套装,又闷得苏烂肥鲜,香气四溢。杜筠青记得,这道菜,母亲在年下才做一回。她已是许多年未尝这道菜了。当然,老东西爱吃野味,宋玉平日也许常拿这类菜讨好他。可宋玉进门快一年了,这还是头一遭请她这位做老夫人的,

  品尝南菜,而且竟如此隆重!

  老东西为什么忽然对她如此殷勤起来?

  2

  画师还很年轻,看着只有二十来岁。问他,他说已经三十二了,真不像。他姓陈,居然是杭州人。

  杜筠青不由得就说:“我母亲是松江人,松江离杭州不远吧?”

  画师说:“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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