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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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到杭州没几天,就得到老夫人卧病的消息。三爷初听了,觉得很突然,老夫人一向心宽体健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他看老号发给杭州庄口的信报,说老夫人得的还是一种疑症,只嗜睡,不思饮食,城中名医亦有些束手无策。各庄口可于本埠寻医问药,有验方秘方速寄回,切切。

  得的还是疑症?

  三爷回想这次出远门前,曾去见过老夫人。那时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有些憔悴罢了。怎么就忽然得了疑症?既已这样满天下寻医问药,可见病qíng不寻常。

  三爷就毅然决定不再往前走,立马返回太谷。汝梅当然有些不qíng愿,但见父亲不容分说,也只好默然了。也幸亏她早催促,来到了杭州!

  返回上海,三爷与戴老帮说起来,戴老帮也是惊叹不已:这位老夫人心xing开通,体格也好,怎么就忽然得了这种病?应该无大碍吧?

  沪号的孟老帮,已张罗了几种昂贵的西洋药物,托三爷带回。他也是拣吉利话说,但隐约露出的一种暗示,三爷还是觉察到了:“这位老夫人,不会像前头那一位吧?”前头那一位老夫人去世时,四下里都议论:老太爷的命太旺,一般女人服不住。三爷不敢这样想,可孟老帮的暗示还是将一种不祥之感扯了出来,挥之不去。

  匆匆离开上海,赶到汉口时,家中已发来急报:老夫人病重,告三爷速归。陈亦卿老帮感叹时,竟也无意间流露了与孟老帮相似的猜疑:老太爷的命相真是太不一般了。这种可畏的猜疑,居然在各地的字号间流传开了?三爷越发多了不祥之感。老太爷的命相就真是那样可怕?但愿老夫人不是一般女人,一般命相!

  离开汉口后,都是旱路,三爷还是日夜兼程往回赶。其时,已处处可见明媚chūn景。尤其南地的新绿,经水气洇润,格外鲜嫩,又格外饱满。汝梅初见,真是迷恋不已。可父亲对此简直就视而不见,只是一比一天忧愁。所以,汝梅独览chūn景,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老夫人的病qíng,居然也叫父亲这样牵挂?

  汝梅忽然想起为老夫人画像的事。她就问父亲:“老夫人早就病了吧?”

  三爷说:“我们走时还好好的。”

  汝梅说:“我看,早就病了。”

  三爷瞪了她一眼,说:“你胡说什么!”

  汝梅就小声说:“去年刚入冬,我就看见请了画师,给老夫人画像。”

  三爷说:“画像哪能挨着害病!不是也给你画了一张吗?”

  汝梅更小声说:“给老夫人画的那幅,尺寸跟前头几位老夫人的遗像一般大小……”

  “汝梅!”三爷呵斥了一声。“你净胡说些甚!”

  汝梅并不害怕,依然小声说:“爹,你听我说。”

  她就把凤山尼庵所见,前老夫人遗像上那颗美人痣,以及老太爷的莫名冷淡,都说给了父亲听。她看父亲听得愣了神,以为相信她了。但父亲听完,还是拉下脸来,严厉地说:

  “汝梅,你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嫁人,怎么还跟小娃们似的,净胡思乱想,编些吓唬自家的故事?”

  汝梅想分辩,父亲喝住了她。一路上,父亲就再不许她提起此事。直到快到家了,父亲才非常庄重地对她说:“汝梅,你眼看就成人了。有一句话,你得记住:在我们这种大户人家,你别想什么都知道。该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用刨根问底。在我们康家须这样,日后你嫁到常家也得如此。大户人家都这样。”

  父亲这句话,汝梅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句话,也够她琢磨一辈子了。

  三爷到家时是二月二十日,老夫人却已于三天前病逝了。未进村前,远远望去,康庄已经是银装素裹,他就明白了一切。

  日夜兼程,还是没有赶上。

  在老夫人的灵堂上,三爷第一次见到了汝梅说过的那幅画像,他几乎惊呆了:她宛如真人,而丽质之绝佳又胜于生前,尤其那样高贵却难掩幽怨地注视着你,更令人心惊ròu跳!她是不想死去吧……但在伏身祭拜时,三爷极力镇静下来,脸色凝重,不让太重的悲哀流露出来。

  出来,三娘也对他说:“老夫人这幅遗像画得太bī真,凡来祭奠的,都吓了一跳,以为老夫人又再生了。夜里守灵,更时时觉得她bī视住你,有话要说。”

  三爷听了,只是淡淡地说:“洋式画像,就这样吧。”

  三爷回来第二天,就被老太爷召去。去了,见除了五爷外,其他爷们也都应召来到,连一向不出门的大哥也来了。

  老太爷明显有些憔悴,jīng神也蔫蔫的。他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软软的,很无力:

  “早该把你们叫来,说说老夫人的后事,只是想等一等老三。老三到底赶趁回来了,听说是日夜兼程……”

  三爷忙说:“赶上这时局不靖,日夜兼程也没赶出多少路来。”

  老太爷就忽然长叹一声,动了qíng说:“在这种乱世,该死的是我呀,怎么叫她死?我早老朽了,早该死了,怎么不叫我死?”

  三爷四爷忙加劝慰,可哪里能劝得住?老太爷越说越激动,老泪都流下来了。二爷也跟着劝说,但他显然不擅言辞,说了两句,不知该再说什么。六爷低头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聋大爷更是平静如常,闭目端立。

  在一边的管家老夏,也cha进来劝说:“老太爷还是节哀吧,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爷毕竟寿数大了,真不敢哀伤过甚!”

  老太爷竟说:“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们再办一回丧事!”

  老夏就说:“什么都是天意,哪能qiáng求呀?还是先议老夫人的后事吧。”

  老太爷哀伤地说:“她是受了我的害的,连个亲生骨ròu都没留下,叫我怎么给她办后事?”

  三爷忙说:“后事有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夏就说:“老太爷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老夫人没生养,谁来给她当孝子?出殡的时候,谁来给她扛哭丧棒?”

  孝子是中国葬礼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礼中当孝子的,理当是子辈中行大的。康家因连丧老夫人,送葬时的孝子就有了问题。行大的聋大爷头一回做孝子,是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经地义。到第二回给后母当孝子时,他的年龄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后,他的年纪更大了,可跟着去世的后母们,大限总在三十来岁。年纪大的长子给年轻的后母做孝子,叫世人看着也别扭。所以,从第三位老夫人起,孝子改由其亲出的子嗣担当。可新逝的杜老夫人到康家后,不曾开怀生养,孝子就又成了问题。

  老夏刚把难题点出来,老太爷紧跟着说了句:“我扛哭丧棒!”

  老太爷亲扛哭丧棒?这不是乱了伦常吗?大家知道他是在说伤心话。三爷正想说:按年纪排下来,我该当孝子,可话没说出,六爷竟先跪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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