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铁了心,要读书求仕,实在是饱含了对母亲的思念。他少小时候,就体察到母亲总是郁郁寡欢。五岁时,母亲忽然病故,那时他还不能深知死的意义,只是觉得母亲一定是因为不高兴,远走他处了。
母亲为什么总是那样不高兴?他多次问过奶妈。奶妈一直不告诉他,只叫他用功读书:你用功读书,母亲才会高兴。但他能看出,奶妈有什么瞒着他,不肯说出。
六爷的生母去世半年后,德新堂开始闹鬼。据护院守夜的家丁说,他们看见过先老夫人的身影,也听到过她凄厉的叫声。只是,夜半骤起的锣声,并没有惊醒少年六爷,他正是贪睡的年龄。后来每有锣声响起,总是奶妈把他摇醒,叫他跪伏在母亲的遗像前。
奶妈代他敬香,告诉他说:“你的母亲看你来了,快跟她说话吧!”
他哪里能明白,就问:“母亲在哪儿呀?”
“她在天上,你在心里跟她说话,她也能听见。”
母亲在天上,天又在哪儿?他还是不能明白。只是,一次,两次,多次,少年六爷也就相信了奶妈的话,习惯了这种和母亲的相见和对话。他跪伏着诉说对母亲的思念,奶妈就转达母亲的回话,叫他用功读书。
有时,他跪伏在那里,会不由得哭起来。奶妈就代母亲和他一起哭。
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告诉母亲,自己如何用功于圣贤之书。他刻苦用功,实在是想让母亲高兴。但他始终不知道,母亲为何那样郁郁寡欢。
他一天天长大,正有许多话要问母亲时,她却已离他而去。父亲为母亲做了多次超度亡灵的道场,母亲是不得不走吧。除了对他的牵挂,母亲一定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可奶妈也依然不肯对他说出更多的秘密。
昨夜先母又突然显灵,不只是挂念他的科考吧?
六爷相信,奶妈一定知道与母亲相关的许多秘密。什么时候,才肯把这些秘密告诉他呢?要等到他中举以后吗?
这天从学馆回来,奶妈又同六爷说起他的婚事。他已经十七岁,眼看要到成婚的年龄。康笏南也想早给他成一个家,这样大了,还靠着奶妈过日子,哪能有出息。可六爷执意要等乡试、会试后,再提婚事。老太爷也没有太qiáng求,只是奶妈就不高兴了,以为是老太爷对他太不疼爱。
“六爷,你母亲昨天夜里来看你,你知道是惦记什么?”
“来的一定是先母吗?已有许多年不来了,先母早应该转世了吧?”
“不是你母亲是谁?准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你。”
“不放心明年的大比吧?”
“明年大比也惦记,最惦记的,还是你的婚事!”
“奶妈,这是你的心思。先母最希望于我的,还是能像外爷一样,中举人,成进士。我还想点翰林呢。有了功名,还怕结不了一门好亲吗?”
“六爷,你母亲知道你没有辜负她的厚望,学业上很争气。对你的前程,她已放心了。只等你早日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母亲就没有牵挂了。”
“我知道,母亲还有别的牵挂。奶妈,你一定知道她还有话要说。我既然长大,该成家立业,那你就把该说的话,对我说了吧!”
“六爷,我可没有什么瞒着你。”
“奶妈,我能看出来,你有话瞒了我。”
“六爷,我们虽为主仆,可我视你比自己的亲生骨ròu还亲。我会有什么瞒你?”
“奶妈,我也视你如母亲。我能看出,你也像母亲一样,总是郁郁寡欢。”
“我也只是思念你母亲,她太命苦。这十多年,我更是无一日不感到自己负重太甚。你母亲是大家出身,又是出名的才女,我怎么能代她对你尽母职?但她临终泣血相托,我不敢一日怠慢的。”
“奶妈,你不用说了。”
“六爷,听说老太爷要出巡去了,有这样的事吗?”
“有这样的打算,还没有说定呢。”
“那就请老太爷在出巡前,给你定好亲事吧。定了亲,是喜庆,对你明年赴考,也吉利。”
“奶妈,老太爷说走,就要走了,哪能来得及!要定,也要像母亲那样的才女。不是那样的才女,我可不要!”
“想要那样的才女,就叫他们给你去寻。”
“到哪里去寻!”
六爷记得,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和奶妈住在这个庭院里。母亲有时住在这里,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那是留在了父亲住的老院里。父亲住的那个老院,六爷长这么大了,也没有进去过几次。父亲常出来看他,却从不召他进去。
父亲住的老院,那是一个神秘的禁地。从大哥到他,兄弟六人,谁也不能常去。就是父亲最器重的三哥,也一样不能随便出入。平时,他们向父亲问安叩拜,都在用餐的大膳房。节庆、年下,是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那间大堂。即使父亲生了病,也不会召他们进入老院探望,只是通过老亭探听病qíng,转达问候。 不过,从大哥到五哥,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只有他一直把老院的神秘,同母亲的郁郁寡欢、同奶妈隐瞒着的秘密联系起来。如果能随便进出老院,那就能弄明白他想知道的一切了。六爷找过不少借口,企图多去几次老院,都没有成功。
现在,父亲要外出巡视生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父亲不在家,老院还会守卫得那么森严吗?
所以,六爷在心里,是希望父亲的出巡能够成行。上一次父亲出巡,在四五年前了,那时他还小,没有利用那个机会。
在父亲公布他要出巡后,管家老夏也来找过六爷,说:“你们各位老爷也不劝劝老太爷,这种大热天,敢出远门?你们六位老爷呢,谁不能替老爷子跑一趟?是拦,是替,你们得赶紧想办法!”
六爷本来想以备考紧急为托辞,不多参加劝说,后来又想起了何老爷那句话:“他听过谁的劝说,谁又能劝说得了他!”知道劝也没用。但在孝道人qíng上,总得尽力劝一劝吧。
他就对老夏说:“这事你得跟二爷说。大老爷是世外人,二爷他就得出面拿主意。他挑头,我们也好说话。”
老夏说:“二爷他是没主意的人。还说,他是武夫,说话老太爷不爱听。我又找四爷,他也说,他的话没分量,劝也白劝。他让我去见孙大掌柜,说大掌柜的话,比你们有分量。可求孙大掌柜,也得你们几位爷去求!我有什么面子,能去求人家孙大掌柜?”
“二爷、四爷,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说话还没分量,我一个蒙童,说话能管用?” “六爷你小,受人疼,说不定你的话,老太爷爱听。”
六爷在心里说:老太爷能疼我?“在吃饭时,我已经劝过多次了,老太爷哪会听我的!还是得二爷出面,他拿不了主意,也得出面招呼大家,一道商量个主意。”
“请二爷出面,也得四爷和六爷你们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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