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禁汇,不是以京师市面萧条为缘由吗?我们何不屈尊做点小生意,向京城的小商户放贷些银钱呢?我们西帮票庄,无论大号小号,都架子太大了。不用说百八十两的小生意了,就是千儿八百的小额存贷,也不屑去做,只贪做大宗。今京师市面不振,我们做些小额放贷生意,或许还能救市。市面转兴,朝廷只怕也不会再固执禁汇了。”
“我们不做小额生意,也是为稳妥起见。小商户最难预见。再说,这种小生意也得留给钱庄、炉房、典当铺去做。”
“钱庄、当铺一向依托票号,我们收缩,它们也得收缩。票商架子大,尤以贵平帮为最,平帮中又以日升昌和贵蔚字号为最。你们带头做些小生意,别家也好放下架子了。传到户部,或许会对西帮多些好感。”
“说不定,他们倒会以为我们穷途末路了!”
“这种时候,我们西帮藏一点势,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做这种小生意,也无需作什么调度。京师一地,子寿兄还不知吗,本是官大商小。除了途经京师通蒙出俄的商贸,本也没有几家大的商帮商家。我看从各号所收存的积银中,放出一些,就足以振市了。近来号中小票生意颇旺,正该寻个出路放出。”
“说到小票,我也正有忧虑。各号历年发行的小票,累计起来,数目甚巨。在当今这种晦暗不明的时局中,一旦生变,持小票者蜂起挤兑,也甚可怕的。”
“所以,现在救市振市,太紧要了。” “那就召集诸位老帮,公议一次?”
“应当,应当。”
小票,是西帮票号开出的小额银票。起初,银票只是存款的凭据。你存入票庄多少银子,票庄就给你一张凭条,写明日后凭此票据可取走多少银子。票号一向多做大宗生意,所以开出的银票也多是大额。小额银票,只是票号开出的一种临时便条,随存随兑,凭票计银,票面也不写姓名。票面金额从十两起,至五十两、一百两,最多一千两止。
不想,这种小票到后来,很受京城官吏士绅的欢迎。为甚?携带这种小票出入权贵之门方便也。呈递方便,收藏也方便。知道西帮票号信誉好,权贵府中的内眷,尤其喜欢收藏这种小票做私房积蓄,三五年至十几年不来兑现。当然,更大量的小票还是在京师官场流动:再“黑”的银钱,兑换成此种不记名的银票,也就不着痕迹了。
于是,西帮票号这种手写的小票,在京城发行量颇大,几近于一种纸币。天成元发行的小票,已有三十多万两。日升昌、蔚丰厚那种大号就更多。西帮京号统共加起来,小票发行量在一二千万两这种规模,实在比朝廷户部平素所存的库银还多。 时局动dàng之际,小票依然受宠爱,因为它比银钱更便于转移,匿藏。但其中所隐藏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
李宏龄在戴膺的鼓动下,终于愿意做救市的尝试。此一动议,先要拿到京师的“晋省汇业公所”,由各家京号共同商定。李宏龄正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
3
京师的汇业公所,即是西帮票号在京的行业会馆。
像所有行会一样,汇业公所也是对外联手共保,对内协调各号利益。金融行会,尤其还得及时议定汇兑行市、存贷利息、银钱价格之类。只是,西帮的会馆,常爱设在关帝庙。或者说,他们常常是先集资修建一座关帝庙,然后兼做自己的会馆。
关老爷是西帮乡党,以威武忠义的美名传天下。永远背井离乡、làng迹天下的西帮,敬奉关帝,一半是为思乡,一半是想祈求他武威的保佑。可西帮这样一敬,无形中倒给关老爷多了一个新谥:商家财神。于是,各商也逐渐效仿起来,格外敬奉关帝,祈求财运。
京师的汇业公所,在京城东北的芦糙园。这处会馆也是前为关帝庙,后为议事堂。关帝庙院中,建有华丽的戏台和观戏的罩棚。会馆定例,是在关帝诞日,以及年节、端午、中秋,举行同业集会,演戏开筵,酬神待客,联络同帮,也议定一些帮内大事。平时遇有急事,也来集议。
这次集议,本来是临时动议,西帮各京号的老帮,竟不约而同,全都亲自出动了,云集到芦糙园会馆。可见大家对眼前死局,也是十分忧虑的。这中间,却有一个例外:惟独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没有到。
以日升昌在票业中的地位,梁老帮自然也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同业公推出三名总董,梁老帮居其首。他不来,还能议成什么事?
李宏龄见等不来梁老帮,就先带了大家,往关帝神主前敬香,祭拜。拜毕,进入后院议事堂。
大家对梁老帮不到,大感疑惑,纷纷问李宏龄:此次集议,就没有同梁老帮相商吗?
李宏龄说:“哪能不先请教梁老帮?我登门拜见时,他说一准要到的。我们还是再等一等吧。”
于是,大家趁这个时机,又纷纷问戴膺: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南下江汉,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图吧?
戴膺连说:“在这种败兴的时候,我们能谋到什么便宜?老太爷此番南下,实在是因为那位爱奢华的邱泰基!老太爷以为我们这些驻外老帮,个个都像邱泰基似的,成天在胡作非为呢。”
戴膺没有想到,他刚这样说完,李宏龄就当着大家说:“戴老帮,我可是得到信报了,你们康老东家在汉口拜见了张之dòng,又拜见了英国汇丰银行的帮办,分明在谋划大举动。是不是要趁大家都收缩,你们天成元独自大做?”
戴膺先还有些奇怪,什么都没说呢,李宏龄怎么就全抖搂出来了?他看了李宏龄一眼,李宏龄不动声色。戴膺才有些明白了:他老兄是有意这样吧?
诸位老帮听李宏龄这样一说,更追问不止:得了张之dòng什么密示,朝廷是不是要收回禁令?
戴膺就说:“张制台是何等人物,会对我们泄漏天机?各位都是有神通的人物,身在京畿,什么天机探不到!”
李宏龄说:“你们天成元想动,就动。我们也不会坏你们的事。你们先动一步,做些试探,总比大家一起坐以待毙好吧?”
戴膺说:“我们想动,你们就不想动?我们老东家大掌柜到了汉口,是想谋些对策。可目前局面,良策不好觅呀!朝廷禁汇,谁敢违?倒是你们各家的老号,能沉得住气,稳坐晋省,静观乐观。”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说:“多数老号是不明外间qíng形。再不谋良策,真要坐以
待毙了。”
李宏龄说:“你们祁帮也要动吗?”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倒也说了,一味收缩,不是回事。可如何动,也没有良策可施。”
戴膺说:“子寿兄他有高见!”
李宏龄忙说:“我哪有什么高见?真有高见,我们蔚丰厚早先动了。今请各位来集议,就是为共谋良策。”
正说着,日升昌京号一位伙友跑进来,说:“敝号梁老帮昨儿中暑了,不能来集议,特吩咐在下来告假,请各位老帮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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