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始烂了。”吴国斌冷冷一笑,“蹲在这个鬼地方闷得半死,再管也没用。监狱里也有闹bào动的。”
卷毛埋头整理捐款,好好的吐出一声长吁。“是没盼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吗?”
钱小曼使劲刷鞋帮上的gān泥,人小心大,附和道:“出人头地能有几个?”
“说这话没出息。做人就要敢做敢为,能屈能伸。把世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统统尝遍,冒险、吃苦、享乐,什么也不放过,活一世也下叫冤枉。”
我忽然敬仰起吴国斌,她的话符合我,我一向向往大起大落的日子。在两个人间就此相通起来。她是个毫无诗意的女孩,待人冷漠无qíng,脸上有块破相的疤。跟她jiāo往,我总有深入虎xué的戒备,从那天起直到她进入监狱。
chūn假中我的朋友倪娜,跟随瓦西里去了齐齐哈尔,探望瓦西里的姐姐。她邀我同去,说话时她高大的丈夫耸耸肩,做出对娇妻的宽容。这很伤我,尽管倪娜一片好意。
“我有别的安排。”我生硬地说。
“这儿的气氛不怎么好,还是出去轻松一下。小姑娘,别固执。”
“我真有安排。”
她没再坚持,只说:“想开点。否则悲伤会没完没了缠住你!”
那个叫郑闯的小恋人才十六岁,bào死于天冻地裂、糙木衰huáng的冬季。关于他的遗物我一无所有,他甚至没留一句遗言。假若没那个圆鼓鼓的新坟墓,他简直就恰似一个先甜后苦的梦魔。好长时间,我被灾难压得愁容满面。我原本偏爱忧伤,母亲说是无病呻吟的小姐脾气。我既有本xing的伤qíng又添上冬天的打击,益发悲惨起来,脱发、畏寒,只差口吐鲜血。
一天,我收到美妹的信,她写了一通宽慰我的话后,话锋一转,突然提到小多已有一个月未给她去信。她在那上头惨兮兮地写道:“请帮我拯救爱qíng,你是它的目击者。”
美妹怎会落到焦头烂额的田地!我忽然生出种火气:我们就都那么倒运?非扳回来不可!那番火气烧得我振奋,浑身血液畅通,大有起死回生之感。以后我又试过数次,确认愤怒对忧郁有压抑作用,就如深色能涂没淡雅的色彩;然而我却未研究出何种qíng绪可压制愤怒,所以我宁可忧郁下去。
小多是我远房表哥,才子模样,曾给美妹寄过qíng书无数,美妹展示过其中jīng华部分。这使我既受害又受益。受害处是从此迷上生活中罕见的燃烧般的炽热恋爱;受益处恰恰也是这一点,即爱qíng观的层次高远。小多中学毕业在家里吃了二年多者米饭,据说是看看风头。他早我一步来了黑龙江,也是林场,可离我们不近,叫什么大树屯林场。
我开始酝酿一封讨伐信。我口才不怎么好,跟人说话总感觉倒不gān净似的,写信我却能有条不紊,因此也比较看重写信拿手的其他人。
我正发挥得酣畅,就听吴国斌把她刚收到的信撕碎,撕信时她脸部怨气冲天,像在撕裂仇人。我觉得她不可捉摸,不由多看她一眼。后来我发现这正是我对她的兴趣所在。
“明天就走!”她自言自语道,一面恨恨地在软疲的枕头上猛拍一掌,“你那个大村屯就去不得吗?”
我吃了一惊:“你去大树屯林场?”
“是啦。”她说,“想追根刨底吗?”
“不,我亲戚在那儿,有封急信你帮我带去好吗?”
她没开尊口,那就代表答应。她从不肯痛痛快快地帮别人一点小忙,仿佛利人与损己是同一概念。她躺在那儿翻来覆去,等到我糊封口,她说道:
“喂,gān脆一起上大村屯去逛逛。”
“去那儿?”
“反正放假,现在你那个小弟弟又不在了,出去散散心。”她说,“不远,坐半天火车就到。”
我对倪娜说过另有安排,对她用了托词我内疚,眼前倘能把这假期安排掉,托词就变成先见之明。况且远离父母亲人,小多的那点远亲也变得无比珍贵。可惜,这月的余钱都捐给失窃者了,问人借钱我不愿,那个"欠"字让我觉得下贱。大约是对舅公遗风的深切厌恶。
“担心盘缠?”她笑起来,尖声尖气,“那趟火车不会收我们的票,免费运送。”
“认识列车员?”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呵,当然。”她肯定地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搭车到了贮木场,然后去了车站。吴国斌买了三张站台票,我们便顺利地在车上占了个长条硬席。我背了个方包,那是上海的时兴货,里面装着给小多的礼品:两袋豆腐粉。
从上海出发时行李中大半是吃食;玫瑰酱菜、红糖、炒米粉拌芝麻、小huáng糕、按叶糖、盐金枣……像个廉价食品展览会。然而上海货到了这儿就剩不下的,要是豆腐粉能生吞着吃,小多也得不到礼物了。真的,上海带的jīng盐蘸馒头都有人上来抢夺,抢不上就用纱手套什么来jiāo换。
钱小曼穿了双新单鞋靠窗坐着,鞋略小,挤得脚面高高隆起,很畸形,走路总像跳忠字舞那么善用脚跟踢打地面。我们肯让她跟着跑出来,使她大大地感恩,不时展露笑意:
“旅行开始了!”她用唇部发音,生脆,“怎么没见那个列车员朋友?”
吴国斌瞪瞪她,扭转头去。这个人常常喜怒无常。看得出,钱小曼跟她相处手心里总捏着把汗;平素吴国斌差她gān这gān那,她总是任劳任怨。开chūn时她长高了几码,超过了一米五五大关,可惜万林qiáng从不注意这点,总管她叫“小不点”。其实在我们中间,钱小曼最适合当妻子。她劳碌,做起事来手脚快得呼呼生风;她说全是来这儿练出来的,在家里阿娘置家方寸不乱,她沾不上手。她那份天才,过独身生活似乎有点大才小用;不过,我总担心她会培养出一个懒汉丈夫。
林区的火车有点像jiāo通车,动不动就停靠一个小站,下去十多人,换上十多人。停了五六站左右,车门那儿有人喊:“查票了!请把票都准备好。”
吴国斌一跳而起:“快,跟我走!”
钱小曼霍地站起;“快找到你朋友,他得管我们。”她有点绝望,脸涨成赭色,并且急得指手画脚。
吴国斌搡了她一把,搡得她昂着头向前冲了几步。我忽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只得掮起方包,逃难一样跟着她们一气跑到最后一节车厢。那儿特别空,吴国斌找了个靠近车门的座位舒舒服服坐下。
我问:“你没朋友在这儿,对吗?”
“有我也不靠他。”她傲慢地说,“我只靠自己的本事。”
“有还是没有?”我瞪着她。
“没有又怎么样!”她甩甩发,迎上一步。
“你像个骗人的无赖!”
“现在你也成了混票的无赖。”
钱小曼急得要作揖:“别吵,别吵,查票的马上会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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