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钱罚票就可以在此地候着!”吴国斌直杵杵地盯着我,“我得当无赖,车一停我就下站台,上前面第一节车厢去。”
钱小曼直眨双眼皮,“那为什么?”
“笨蛋,那儿已查过票了!”
车一停靠,我们就下车往前狂奔。此时此刻愤怒已无影无踪,只想着脱险,脑海一片空白。事后回想那一幕,对那些上了贼船不知回头的人充满同qíng。置身于非常环境,人的趋同劣根会动摇辛辛苦苦树了十多年的信念。这也许是人的软弱xing。
冷清的站台上,三个人的队伍显得庞大。刚上车不久,乘警就跑来致意:
“你们好呵,请出示车票。”
那是个年轻人,理着严肃的分头,眼睛漂亮而又滑稽,相信这种眼睛最擅长追踪女孩;碰上这个灾星,我们是跑不掉了。不像碰上个老太,只出于职业习惯。他把我们带到餐车,顾自坐下,眼光逐一掠过我们的脸,最后炯炯有神地落在吴国斌身上:
“坐车不付钱,你们真是啥事都敢gān!”
我讨厌他肆无忌惮,他那眼球亮得有点流气,具有穿透力。换了种场合,我可以鄙视那目光。当俘虏的地位把清高剥得一丝不剩,这让我屈rǔ,充满敌对qíng绪。
“我们没带钱。”我说,“想扣押我们吗?”
“我们是知青,没钱。”她们两个说。
那人露出白晃晃的牙:“原来都是老手了!”
一股热气烧炙我,周身渗出细小如毛的汗滴。我懂得我只有规规矩矩地做人,除非自尊心全死了——那样,人也就死了。我素来无限赞佩一头撞死在墙的烈女子,觉得这种死法迸裂出最高气节。美妹笑我有自杀倾向,我觉得那是个气概问题。
“报你们的姓名!”他摸出个本子,“我要给你们单位打电话,让那儿出人来保你们。”
“哦,我叫王小妹。”吴国斌说着飞快地朝我做了个眼色,“她们一个叫张玉英,一个叫徐美!”
“徐美!”他猛喝一声。
没人答话。吴国斌推了钱小曼一把,钱小曼竟哭起来,两只手背轮流擦着。
“看样子你是个出头鸟!”
乘警站起来,兴奋地跑到吴国斌面前。两个人四目相对,像在斗眼,又像是在相互欣赏。末了,他转身对我跟钱小曼说:“你们没事了,走吧。胁从不问,首恶必办。我只惩罚她一个人。”
“要放全放,要留全留。”我斩钉截铁。
“那好,你想把事qíng闹大!”他说,“我奉陪到底。看看吃亏的是你们还是本人!”
我没料想吴国斌会上来推我们:“你们出去,我能对付。”她嘴边dàng漾着一丝冷笑,“快走呵,笨蛋!”
钱小曼拖着我走,刚出门,吴国斌飞起一脚,门便很响地关上,里面和外面隔成两个世界。餐车和车厢间有一截走廊,玻璃坏了,风很大,chuī得头发支离破碎。有好几次,我都想敲破那扇门。一会儿,门开了,吴国斌走出来。我们迎亲人般迎上去,她用胳膊挡住我们:“了结了。回车厢吧。”
关于这件事,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已是我们三个共同的屈rǔ。那以后,冷笑就像生长在黑女孩的嘴边。翌年大雪纷飞的阳历年,我作为她唯一的朋友去探望她。她蹲在看守所一间黑dòngdòng的拘禁室内,隔着栅栏般的铁窗,她叹息道:“我失算了,坏女人再毒也拼不过坏男人。”我就在那天被触动了,那是种纯女xing化的悲切,对同xing沦落者的巨大怜悯和负疚、伤感。从此她便杳无音讯,我预感,她不会再在我生活中出场,说不清到底是谁遗弃了谁。
火车驶得慢,鸭步似的晃着。一路上,没人再来找麻烦。车到大村屯站,那个乘警突然出现在站台,两手cha在裤袋内,撑得开开的,远远地朝我们微笑。
“杂种!”吴国斌唾骂一句。
我后怕,怕得不知所措,简直迈步都困难,我突然意识到事qíng的严重xing:冒险要付出代价,这样的冒险,对女人来说,付出的代价犹如经受了几场大灾难。
出了站,路边有个亮晶晶的玻璃瓶。我踮起脚,把它双手举过头顶,怒不可遏地把它摔成碎片,感觉像砸碎那个漂亮的男xing头颅。
吴国斌不露声色地瞧着我。
小多用沉默来迎接我们三位不速之客。他大变了,脸从眉目清秀变得五官含混,老里老气的,而且不停地抽烟。一年前还是个君子模样,现在却破破烂烂,凄凄惨惨。
“出事了?”我问。
他看看我:“毛主席让我们关心国家大事,目前形势大好,时局严重。中央的红头文件下来了,林彪事件真相大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làngcháo滚滚向前,势不可挡……”
边上过来个大姑娘,用手推他:“小多,别再说了。你去写,把它们写在纸上。”
他低头猛吸烟,突然挑起右眉斜乜我一眼,是那种躲躲藏藏又鬼鬼祟祟的飞眼。我魂飞魄散,我家附近有个疯子,他瞧人一律斜视,自下而上的来一下,那副鬼样子我记忆犹新。
“你怎么了?”我扑上去使劲扳他。
“来不及了。”他手劲出奇地好,像个蛮汉,“场部勒令我写,我得立即办到。”他旋即扑在那儿挥笔疾书起来。
大姑娘把我们叫到女宿舍,说:“他受了刺激,变得不大正常。”
怎么会呢?他一向是个侃侃而谈,温文尔雅的人,有着小聪明无限!我辛酸起来。大姑娘拍拍我的后背:“别担心,他病得还不重;就是不能谈政治、开会;平常脑子还是清楚的,也能劳动。”
她脸型长狭,五官却紧凑地聚在中央,两头像是可以截出许多边角料。她有两条紧匝匝的鞭子般的小辫,分别紧贴耳朵,像是一心一意当护耳。她不晓得装扮自己,说话又冷静gān脆,城府深厚;我猜想她是老三届的。在我看来,那几届人几乎人人具备政治家素质,另外也免不了会耍耍yīn谋;他们几乎不懂得享受青chūn,天生的老头老太坯子。我对他们半是敬慕半是同qíng:他们活得太枯燥。
“你们还没入社会的大门。”她说,“人是一点一点长大的。”
她像个阿妈妮,慢吞吞地开始给我们烧面条。她说,年前小多的两个朋友回浙江探亲,想省下盘缠,钻进了装货的棚车。车到锦州,卸货人发觉两具紧抱的尸体,验下来是冻死的。小多受了刺激,说了许多激烈的话,其中有些措词不妥当。不久就有人检举到场部,上纲上线;场部立了案,刚开了个头,现在只好糙糙收场。
她用筷子搅着面条,说:“他也太软弱了。”
“那些检举的人也太卑鄙了!”我说,“两大打击合并在一起,他怎么受得了。”
“他也有错误!”她看看四周,“是世界观没改造好。再说,怎么连这点风làng都经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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