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迈着英雄赴刑场的步子,走出一番气概。我追上去,问他去哪儿。他说早讲定了,去找刚才指路的朋友帮忙。
我说:“他根本不认识你。”
“去了,就认识了。”他说,“你gān嘛要为我cao心呢?去告诉她们两个,你们必须委屈求全度过今夜。在这里。我老枪使不出招数!”
吴国平独居在会计室,室内却乱得像个男人的值班室。这一点,姐妹俩惊人的相似,别说洁癖,就连起码的整洁都谈不上。然而姐妹两个都能像亭亭玉立的蘑菇一样,生长在乱糟糟的根基上,这是她们的特色。
吴国平抽出一条肮脏的廉价军毯,只用两个手指拎起一个角,由它大部分拖在地上,说:“把大办公桌拼起来,铺上这个,睡两个人蛮可以了。”
然后她就哗啦哗啦洗手,保持自身的清洁完美。她大概就是那样把自己和自己以外截然分别的。有点治表不治根的蠢女人风格。
我跟钱小曼抹灰铺chuáng,总觉得那里仍藏着烟灰气。这时,站在边上的吴国斌,肚子很响地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
“把豆腐粉拿出来。”她小声说。
吴国平看看那豆腐粉,淡淡地说:“真周到呵!可惜我没什么礼物可回送,所以还是请收回去!那个罐里头剩些饼gān,假如你们饿的话,可以用它充饥。”
后来,她们姐妹挤一张小chuáng,我跟钱小曼和衣躺在办公桌上。夜深了,万籁俱静。钱小曼沉着地步入梦乡,我搂住她,怕她滚下桌子。不该带她出来,过早地接触这些血淋淋的事。她甚至还称不上一个合格的女xing,发育只限于内心,而迟迟不见身体响应。我怕她像豆芽那样僵掉,只丰满个脑袋。
白天的事如烟云,飘来飘去,脏兮兮的,惨兮兮的,既唐突怪诞又触目惊心。世上有个发暗的区域,我却闯了进去;待我走出那里时,也许也暗淡了……
chuáng咯吱咯吱响,突然听吴国斌问:“家里有消息吗?”
“女的没来信。”吴国平说,“男的来信,没好事,说是缺钱用。”
“是从监狱寄来的?”
“废话!那男的还能cha翅飞出提篮桥?”
当初我以为她们在谈论一个外人,事后吴国斌曾说起,她们自幼就称父亲为“那男的”,称母亲为“那女的”。女的慓qiáng凶悍,男的不堪忍受,在外头找了qíng人,并养了私生子。女的拒绝离婚,多少年来使男的在忐忑不安中度日。她四十岁生日时,去法院控告男的重婚罪,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庆嘉。于是,男的身陷囹圄,那私生子十岁,正是个小láng一样贪食的年纪。她就是长在这个充满杀气的家庭,脸上的疤就是那女的用破碗砸的。破相了!她那么惨然地一笑,催人泪下。
“加qiáng连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叫老枪……”
“跟男人jiāo往你别太痴qíng。”吴国平说,“没有点手腕不行。拿出你的本事!男人跟女人,哪怕夫妻间也有奴隶和主子之分。你爱他,想捆住他,首先就得把他降为奴隶!”
“奴隶?”
“要摧毁他的自信,让他变成忠实的狗,顺从的奴隶,你的每一点恩赐的温柔才能让他感恩戴德;否则,他就会反过来压迫你、欺压你,让你当女仆。”
那个月夜,我蜷伏在毛乎乎的脏毯子上,脚趾终夜冷僵僵地萎缩着。舅公曾提醒我防人的戒心不可少,尽管他已命归huáng泉,那番话却活下来。世上有些人是防人的,有些人是攻人的。既不会攻又不会守的我只是命大,没遇上攻人的恶人。从此,我不敢再以貌取人,碰到生人,目光犹疑。
老枪清晨就跑来大敲其门,神态像个过“六一”的小队长,“我的天,你们快点!搭运材车下去,已和司机说好!”
我们跑出会计室。吴国平跨上一步,递过豆腐粉,动作果断得如掐断某种瓜葛,不容任何人推却。
“你就管好自己吧!”吴国平对她妹妹说。
吴国斌狠狠地转过脸来,发出个含混的鼻音。一把夺过我的方包,泄愤般地狠塞一阵。她的眼睑上有根神经跳了跳,像条细虫腿踢了踢脚。天一侧那发红的朝霞映照她半边脸。一半艳丽,另一半苍白如纸。
那两包豆腐粉就永久地装在那个方包里,没人再让它们重见天日,直到它们跟着帐篷一道付之一炬。那熊熊的烈焰中,我违背常qíng地惦念起它们,它们也许颗粒松软,也许绿毛遍布。在它们被装入方包的那天起,方包就注定是它们的骨灰盒。
那个早晨,太阳出得过早,总让人不相信会长久。老枪果然已拦下两辆头班运村车,正向司机敬烟。
“我们四个得分两个驾驶室坐。”老枪招呼我,“来,你过来。”
从驾驶室门关上那刻起,老枪就局促起来,拼命往车窗靠。问他,他说:“别挤痛你。”
“怎么会呢?”我笑笑,“你力大无比?”
“你像个瓷娃娃,我像个大笨熊……”
车向前驶,一路上坡,道路不平,司机不住地骂娘。老枪的头在车窗上一碰一碰敲出节奏,一面唱起来:cha队的人归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多宽敞,灯光刺眼睛。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悲伤,我的上海哟……
他唱忧伤的歌也像刮大风似的,能chuī走迷雾见艳阳,那是老枪本色。跟他在一块令人愉悦、松弛、像泡在温热的水中。
“喂,”他用肩轻碰我,“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快乐。”
“告诉我结论。”
我摇摇头:“没想出来。”
“你故意为难我!”他搓搓手,固执地说,“是我鲁莽。你们女孩就是景德镇出的瓷器,碰不得,以前别人说我还听不进去!”
“老枪,我不懂你的话。”
老枪挪了挪,一下子佝下腰,双肘撑在膝上,大手gān抹着颜面:“就当我没说。”他像矮下去半截,问了半天。
山峦群林纷纷退后,车过峡口时前面道路堵塞。下车去看,那喉咙般的峡口让几块巨大尖利的岩石挡住,呈齿状;抬头上望,只见上颚般突兀着的石山上,留着两个巨大的新缺口。
“好险!”司机说,“要是它们砸在车顶上,我们就全成ròu饼了。”
老枪忽而沉闷地叹息道:“我这样的单身汉不怕死,无牵无挂!”
“老枪!”我说,“好人应该活得长久。”
“你说我是好人?”他眼里倏地一亮,粗大的五官洋溢着喜气,但他却硬要顺口来一句,“别是给我一颗定心丸!”
后来司机进驾驶室消耗烟糙,只剩我们两个坐在拦路石上。远远地,后面的一辆运村车传过机器的啸音。我向后张望,“他们快到了。”
老枪用脚尖碰碰我:“喂,可以问个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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