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很苦恼。”
“别打岔!”他霍地站起,脸朝山壁,“我想知道,你gān嘛要为我cao心呢?”
我僵住了,忽觉有口难辩,因为问话中已有了说也说不清的含义。老枪是个绝好的人,磊落坦dàng。才一天的工夫,我们就相处得像中间无障碍的朋友。但是,爱qíng不会这样的,我爱过人,体会到爱qíng恰恰是一种对障碍的冲击,激qíng也由此得来;我不期望畅通无阻的爱qíng。
“老枪,我们做个好朋友。”
“那是远远不够的!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缘!”他说,“不管你怎么推托、拒绝,到最后你会答应的,我敢肯定!”
钱小曼她们已近在飓尺,剥夺了我的解释机会。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伤他。可是这初次的犹豫已造成今后的一系列犹豫。
车到大树屯车站天已huáng昏。老枪慷慨解囊,请我们在小饭铺吃饭。
“要些什么?”掌柜的问。
“挑贵的上,”老枪把一叠纸币放在桌子中央,“尽这些钱用!”
他显得沮丧,然而他还竭力加剧它,用脚踹开多余的凳子,吼着嗓音催菜,或是抽出烟来狠狠地在桌面上顿。故意做出男人受挫后的放dàng不羁。
“他妈的,快点上菜。”他焦躁地站起身,一路向灶伙房嚷去,“不知道火车快进站了?”
钱小曼哭丧着脸说:“车票钱还没着落呢!”
“别bī我。”吴国斌说着,眼珠一转,“你这个笨蛋!”
饭桌上,老枪仍是闷闷不乐。我心里想,与我无关,然而却十分忐忑不安。他的痛苦失态传导给我,止不住让我惆怅,让我若有所失。我看看天色,说不上是盼望天快黑还是盼望别黑得太快,整个心境纷乱一片。
吴国斌出其不意地说:“钱小曼,你先上车站买票。”
“哪来的钱?”
吴国斌用嘴努努桌上的钱。“笨蛋,这不是现成的?哈哈,你怕成那样!你们看我的。”
老枪走来,她大声嚷道:“喂,你们怕挤,难道就该我去买车票?来时就是我去买了,你们不去,咱们就在这里坐一夜!”
“别吵了,”老枪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老枪竟买了四张票,随我们一路到了呼河林场。这后来成了一场悲剧的导火线,然而遭人唾骂的他其实是无辜的。
“我看看老同学去。”老枪对她们两个说,他没看我。但我知道他要补好破碎的自尊,他不愿在一个小女孩眼里成为败者。
老枪吃住都在万林qiáng那儿,但他不停地借故敲女宿舍的门。
“借个茶缸。”他大大地堵在门那儿。
“昨天借去你就没还来!”
“呵!”他扭头就走。
十分钟后,他又来了,这次是来还茶缸。他忽然变成个沉默的人,一个谨小慎微的男生,站在门口,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吴国斌上去拉他,亲亲呢呢,嘻嘻哈哈,卷毛在场时,她更做作。
“老枪,你gān脆调来吧!”她说,“我就需要个真正的男子汉做靠山。”
“好啦,别拿我开心啦!”
“死老枪!”她娇嗔道,用拳头擂老枪,“我要是假心假意,就让我死掉。不是chuī,这个连里没人比得过你的魄力!卷毛……你怎么走了?”
“去呼点新鲜空气!”卷毛灰着脸,拂袖而去,连着几日,脸上苦涩不退。
当时我正给美妹写信。那个多qíng女子也遭到厄运的黑手击打。我忽而愤怒起来:小多疯了,沉浸在宣泄的自由中,软弱使他脱离痛苦,却要如花似玉的美妹来为这个人悲痛yù狂,终日以泪洗面!这太不公平!
我把那封信的称呼改动了,把拯救小多的恳求寄予他的父母。另外,给美妹寄去封简信,通篇只有九个字:安排好你自己的生活。
那几个字落笔生根,一个个饱满凸出。我忽然觉得安排是人为的主动,拖延就如拱手让出主动。我叫了声老枪,他刷一下回过脸。他有着宽阔的嘴,挺拔的鼻梁,毛孔粗砺,那是个能经受苦难的男人。
“你回大村屯吧!”
“你真心希望我走?”
再拖延就成了种罪过。我点点头。
“走!”他压低嗓音,“我在公路边等你。”
“我不去。”我忽然怕得要命。
“不去我就在那儿站一辈子!”
暮chūn的风显得qíng意绵绵,脸和脖子被拂得痒丝丝的。公路上已开始收cháo,踩上去富有弹xing。默默地走了一程,他突然开口道:“这是叫散步吗?我没散过步,小时候总是背着篓子捡破烂,十岁才上小学。到这儿几年,冬天总在山上拼命。记不起chūn夏天忙什么,总是急急匆匆,忙来忙去。”
我忽然被触动了,他并非快乐王子,人好心好,但活得毛里毛糙,缺少个好女孩给他温qíng和色彩。他跟我,同是孤独的人。
“老枪,你是个好心人,早晚会有个好女孩爱上你。”我说着,不由慌乱起来。我不爱他,但同qíng他;这两者让我既不能挨近他又不愿拒他于千里之外。他热烈奔放的目光咄咄bī人,仿佛两团烈焰。
“你就是那个好女孩。”他站下,bī前一步,“告诉我,给我指个方向。爱qíng不能勉qiáng,可是,可是,我想过用武力抢走你,你另啪,别怕!”
他的手扳住我的肩,笨重地摇撼着,我觉得极度疲倦,极度安宁。他的臂膀稳实有力,还有那个肩,仿佛就是避风的港湾。何必再独自漂零呢?我的小船已快散了,经不得新风làng。而那个肩却是那么忠诚地迎接着我,我一阵心碎,慢慢地庄严地靠过去……啪!啪!
两声枪响划破寂静,尖啸的尾音悠长làng漫,我跳开去,从他失望的眼神里,我知道一切还可以挽回。
“不,老枪,我们只是个……不,是场梦,那绝不可能是真的……”
“别说了。”他挥挥袖子,“我立即下山。”
他是条好汉,走得义无返顾。以后我再没见过走路如此雄赳赳的男人。有时我会怅怅地想到他,担心自己抛弃的是一块金子,不过这只是一个飞逝的闪念而已。
万林qiáng扛着猎枪走得兴冲冲,手拎一只肥硕的乌jī,jī头倒悬,不断渗出黑血。他带着男人捕取到猎物的豪气:“你在这!听见枪响了?”
当然听见,万事万物间都连着一线缘由,枪响并非偶然。倚着树我站了许久,人真叵测多变,往往会在非常的几秒钟内将命运作个大逆转,像个走在十字路口的过客,随时可能拐进一条新路。我对qíng感突然失却信任,女孩多脆弱,像一片茫然的树叶。
那之后,形成了一个烦人的习惯,每做一次重大抉择前,我都会屏声敛气,等待突如其来的声响,等着它来挽救可能的迷失。可是,那声响不再神圣地显露。我不知是已经迷失了,还是从未迷失过。我懂得,谋求这个答案,需要一生漫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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