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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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他疏通了各道关节,打道回府。据说他去了一趟倪娜的坟地;但坐在专程接他的小车内,他又恢复了昔日的矜持,面红堂堂,眼风诡秘。

  一个人内心的qíng感究竟有多少层?三个月的烧炉生涯并非能督使他弃恶扬善,至多把恶压到底层。外力的触动菲薄无力,我指望,站在倪娜墓前的那一刹那间,一道线般的微略亮光曾照见了他的良知,那才是不枉三个月的颠沛之苦。

  倪娜长眠在那穿梭着野风的墓地,后来,那儿形成一个知青陵园。我想,假如倪娜感知她的死只是对另一个人惩罚的序幕,在九泉之下她会彻夜难眠。一个人已经死去,我觉得,她最高的意义在于触动、震撼她的同类,让他们消除恶意和仇恨,活在一种博爱的境界中。

  以后我又多次见过大拿大夫,他仍对我点他的豹头,但笑声gān涩,其中已毫无内容,只限于形式。我很中意这个结局,剖析自身,发现对他的宿怨以及一小股作对的力量,已消失在冥冥之中。

  那场火灾后,女宿舍就移至食堂内,在装粮的库房里建起半壁江山。大部分行李毁于一炬,林场拨下有限的救济款,合计下来,除三套被褥外,只够买一套生活用品:脸盆、暖瓶、木梳什么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像一家人那么生活。也许,这也是促进我与吴国斌亲密起来的原因之一。当然,倪娜死后,我心里就有个弥补不上的空缺——孤独的人终究是不完美的,有悖于人的自然天xing:就如幼小时左右不离母亲;长大后四处寻觅友qíng;再后来又会盼望爱人。这体现了人富有qíng感的脆弱本质,但脆弱得瑰丽灿亮。

  吴国斌出事的前一天,鬼差神使般地郑重赠与我一帧小照,当时她的表qíng有些忸怩,并且解嘲地说,挺好玩的。她说她念小学时曾jiāo过一个女伴,但还未好到互赠小照就闹翻了,只因忌妒。两个人同时报考舞蹈队,朋友录取了,她被拒之门外。报到那天,朋友喜气洋洋来话别,她突然瘫倒在地;朋友来搀她,她对着那美丽粉嫩的小腿咬了一口。

  “我那会儿像条疯狗。”她说。

  “为什么?”

  她目光茫然:“为了那,我被校方记了大过,从此大家就避开我。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咬她一口。”

  许多年后,依仗科技我才意识到,人会变得凶狠、好斗、残忍,这是因为人的大脑中尚保留着早期的遗传密码,即shòuxing。人需要控制感qíng冲动,熄灭毁灭xing的念头,使激qíng以理智的方式表现出来,否则便产生悲剧。吴国斌便是那样放纵自身,甘当悲剧的主角。

  我常常无来由地想到贮木场那株铁帚似的独臂树,感觉自己曾残酷地迁怒于它,而它深通人xing,一chūn之中爆出满树翠绿。每回路过那儿我都绕去看它,仿佛它将我的灵魂擦洗得玲珑剔透。

  那帧小照便留存我处,有一回母亲瞧见了它,说这女孩眉眼有点特别,眼睫毛短而稠密,一脸狐狸相;她又问,这女孩是谁。我略一迟疑,回答说那是我朋友。因为我是这个世上头一个接受她小照的人,我觉得这一笔温qíng不容抹杀。

  我自信对她的外貌有独特之见解,即使真如母亲所说,那个黑女孩带点狐狸相的话,我觉得也应该视为美丽的狐狸。她长着线型的鼻梁,眼珠流光溢彩,惟有那个触目惊心的疤痕,破坏了柔美;仿佛是蕴含着一个惨淡的、饱经风霜的来历。

  初次见面,我对她的刻薄就有所领悟,她喜怒无常,bào戾古怪,像个恶毒的扫帚星;而且懒惰如猫,新的东西到了她手中很快就会疲疲软软、乱七八糟。她成了唯一让我认真戒备的女孩,也许就因为那种坚定的另眼相看,所以当她偶尔冒出些女孩本色来,才令我见而不忘、视为珍奇。

  吴国斌有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后来它被大火烧成灰烬。头一回看到她把书页翻得沙拉拉响,一脸会心的笑意霎间dàng漾在嘴角上端,我突然感到心灵深处倏地一亮。

  她谈起过这是父亲送她的礼物。她用大不敬的口吻谈论这位音乐教师,说他罗圈腿,喜欢自chuī自擂,还用伤人的口气说了他许多坏话,末了,她再把卷心菜叶一般的书页一面一面地抚平,压在枕头下。失火那天,她不在现场,几天后她搭车回来,一脚踢开大家为她在火中抢出的衣物,忿忿地大骂白痴。后来她在废墟上踏来踏去,jīng心寻找。我猜想她是想找回那份与父亲相连的礼物。

  我有幸目睹了她的初恋,她爱上了漂亮多qíng的卷毛。那段时光中她大放异彩,通常能见到她托着腮,像含苞的蓓蕾那么优雅地坐着,良久才轻吁一声。

  那是个初chūn,夜深人静,吴国斌迟迟未归,那时倪娜刚刚出嫁不久,宿舍陡觉冷清破败,少了一张桃红柳绿的铺。起初我们还在一起说话,但钱小曼很快就发出鼾声,她总是喜欢抢在别人之前入睡,推开恐惧与孤单,由别人去承担。

  熄灯了。风把门碰得嘭嘭响。我跳起来闩门,冷丁,一个人闯进来。我们不由自主地撞在一起,只听她欢快地叫了一声,旋即便搂紧我的双肩奋力拥抱一下,然后再跳开。我闻到她外衣上夜糙的清香以及从内部透出的热烘烘的油xing气,感到她心里有种青chūn的狂cháo在汹涌澎湃。

  “告诉我,今天是几号?”她问。

  每天每天相似的日子容易让日期变得模糊不清。我跳上铺,坐在暗影里查算着,一天天往上推移。

  “今天是十三号。”

  “管它几号呢!”她说,“反正今天就是今天。”

  钻进被窝,她嘟哝了一句:“怎么这样……我也有今天!”然后她将外衣像罩头一般蒙住头和脸,轻轻地叹息一声。

  我猜想那夜便是他们的定qíng之日;隔天的早晨起,卷毛就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跑,眼睛亮亮地左右不离黑女孩。没多久,就见吴国斌把头颅枕在男友肩上,表qíng热切而又单纯。爱qíng在他们之间毫不复杂、毫不拘束。他们旁若无人的相爱,使得别人不敢在场。

  我跟钱小曼只好常像游魂一般dàng在外面。钱小曼问我:“爱qíng为什么会使一个很坏的女孩变成个好人?”

  “是指吴国斌?”

  “除掉她还会有谁!”

  我一向很乐于充当爱qíng的内行者,因为爱qíng在女xing生涯中异乎寻常地注目。我喜欢有人向我讨教,这意味着我并不枯燥,比别的女孩jīng灵许多。

  然而钱小曼提问的都是些基础问题,它平平淡淡却比玄兮兮的奇想更难对付。我懒懒地说,“你问为什么?原因多呐。”

  “说说吧,说说吧。”她粘乎乎的手攀着我肩,满眼全装着渴求。

  我说有个美丽的童话故事,讲的是一位聪颖过人的王子,他偏偏是世上最丑陋的人。有一年,王子应邀去邻邦参加盛大的舞会,与当地的一位小公主一见钟qíng;那位小公主美貌扬天下,然而同时也是个愚笨透顶的女孩。他们相爱之后,奇迹发生了,王子不再丑陋,变得英俊俏皮,才华横溢;小公主呢,聪明贤惠,美丽无双。于是他们白头到老,幸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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