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故事呀。”她遗憾地撤撇嘴。
“可你没品出里面的寓意吗?”我说,“其实小公主也许仍跟以前同样蠢。王子那张丑脸也一无改变,但有qíng人的目光变了。有句老话叫‘qíng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意思。”
“你是说爱qíng像个魔镜,戴上它照照,就把人都照走样了?”她问罢,横着摇着头,表示坚决不苟同,“爱qíng就那么可怕!”
她把我问住了,让我体会到,她对爱qíng也有自成体系的理解。我不敢怠慢,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通,说爱qíng当然不可怕,否则大家会把它装进笼子关起来,不会人人都想同它亲近。爱qíng么,仿佛一种善,使人一心一意为所爱的人着想,自然,那样的举动是高尚纯洁的。
“所以我很担心。”她吞吞吐吐地说,“怕他们两人的爱qíng失败。”
“怎么会失败呢!”
她执拗地说:“假如爱qíng死了,吴国斌说不定还会变坏回去。”
我望着她那张标致的脸,内心充满疑惑,那疑惑像根大头火柴,灼热地划出一道印痕,深刻难忘。以后,她的预言真兑现了,我们间的亲密也就阻隔了。她的目光太透彻,大概是深受家中香雾绕绕气氛的熏陶;这令我记起站台上那个脸jīng致、身躯gān缩的老妇人,仿佛她就是钱小曼未来的化身。她的脸大jīng巧,变得像修炼而成。我喜欢丰满、宽落落,满脸慈相的老太太,举止迟缓、内心安宁有一种享天年的厚厚的纯朴;但钱小曼将来即使不落入阿娘的旧xué,也是一个满脸jīng明、快手快脚的老太太。如此看来,我想我跟她的友谊顶多维持到四十五岁,再后来非得分道扬镳。有了期限的友谊使我心灰意懒,对她缺少了一部分诚意。即使不久那个粮仓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的友谊仍属温吞吞的,平淡如水。
自从那晚吴国斌撞进来,名为站立不稳实为与我拥抱之后,她是真正地坠入qíng网了。她炽烈纯真,坦率得如一团火。通常能见她旁若无人地倚着恋人的肩,把他的手抓着,抚弄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细细端详,笑容温柔大方。每晚在卷毛提出要回去时,她总像要作长久分别那么恋恋不舍:
“别,别走,再坐一会。”
“很晚了。”卷毛转向我们,温谦地一笑,“别影响了大家,自私自利了。”
她用手把他的脸扳过去,双手捧着,“你光为别人想,就不管管我。”
卷毛拨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起身,仿佛后面有人追赶。
“说好了,你明早来!”吴国斌对着那个修长的身影喊:“八点之前不到,我就不依!”
门砰地一响,卷毛消失了。吴国斌颓然倒在铺上,和衣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夜。仿佛所有的一切离开了卷毛就dàng然无存,她的心只有在他到来时才是活的。
我总觉得她的爱很离奇,就如她吞吃美味食物那般贪婪;她味觉灵敏,喜爱任何美食,然而她大嚼大咽的样子总有些过分,不像享受,远远超出那范围,感觉像是挥霍。她对爱qíng也是如此,缺乏长久的耐心和打算,仿佛一个七岁的任xing女孩,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在节日之夜早早入睡,她要尽qíng玩耍,唯恐一夜过去,欢乐会像梦境那般隐没。
然而,她并没考虑卷毛的承受力。
翌日清晨,卷毛不辞而别,据说是下山送信去了。整整一天,吴国斌懒惰如猫,老是坐着,满眼忧伤,看人恍恍惚惚的。
差不多是夜里了,卷毛来敲女宿舍门,但只是来找钱小曼取洗好的衬衣。
“呵,谢谢啦!”他说着,慢慢地往外退。
“你站下!”吴国斌霍地扭转脸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累了。”卷毛说,“明天再说。”
吴国斌跳下铺,忽然扑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激烈亢奋地说:“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冷淡我!你这是在折磨人!我不能让你走!绝不!”
“你放开我!”卷毛抵抗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没自由了吗?!”
钱小曼拖着我避出去,跑到一个暗角里站着,在那儿仍能听见宿舍内的争吵声。只听吴国斌大叫了一通之后,声音就嘶哑起来,说到某一段,又变得如诉如泣。
钱小曼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尖,“她快变成个疯女人了。”
我说:“我看也是。”
吴国斌的爱qíng猛烈得有点邪,简直像一股野火,乱烧乱窜,辉煌得让人发怵,想浇几桶水扑灭它,因为那火带点灾难的意味。
那场争吵过后,她大病一场,发高烧,总是不断地喊渴,喝冰凉的水也没用。我总觉得她像一段烧烤过的木头,水分全耗尽,那是一种心灵的焦渴。
对男孩,我始终觉得不可能很深地理解,他们仿佛自有一番天地,xing别就好比一座山,把人划开来两部分。卷毛变得古怪,仿佛被几种感qíng争夺着;有时,他会在路边采集些紫罗兰色的小野花,送至黑女孩病榻边;病中的她头发散乱,jīng神疲慵,他便忧心忡忡地劝她几句。但有时,他则连着几天不露面,对她的病不闻不问。
吴国斌口唇上长了个热疮,终日在乱糟糟的铺上翻来覆去,半夜还能听见她嘤嘤的哭啼。有时她坐起写信,写完却并不寄走,而是撕个稀烂。现在想来,那时她也无处寄发,既无朋友,又无爱她的亲人。自童年起就没人给她过温存,她本已麻木,然而卷毛曾一度燃起她的爱心,苏醒过来的那压抑得畸形的感qíng便像一头挣脱牢笼的猛shòu,它毁了爱qíng的纯美--自然。当年我并没意识到这些,只是怀着对垮掉的黑女孩既厌弃又同qíng的模糊感qíng,那感qíng没有透明度,宛如糖jīng添加过头的食物,说不清是过甜还是太苦。
我鼓足勇气去找卷毛,他很温和地与我对话。我觉得他比我印象中要富有涵养,这令我感激,因为他让我享有了女孩的优越感。
“你不会发火吧?”我问,“假如我管了一些不该管的事。”
“对你发火?”他微笑着,“我怎么敢呢!”
“这段时间你总是怒气冲冲的。”
“可是,对你永远例外。”
我觉得我会跟许多女孩平分这句热忱的话,但我毫无妒意,期望多一点像他那样的男生,让每个女孩都处在暖洋洋的温馨之中。我想,没有一个女孩会对这温馨怀有什么敌意;因此,我感觉卷毛很聪明,已经掌握了与世上另一半人相处的捷径。
我轻声说:“去看看她吧,她很苦恼。”
“我也苦恼。”他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我变成什么了,那不是我!你知道,我一向很骄傲,从小就有许多追随者。”
他说了好多,对以前的一切他都记忆犹新。他从小就当大队长,被许多人捧着;进了中学,又几乎受全校女生的崇拜。他办事细心稳妥,深受信赖,况且还是个美男子。他清澈的眼睛让人感到耳目一新,而那高挑健拔的身材更使他鹤立于一般男生之中。他没谈到倪娜曾挫伤了他的骄傲,他只是反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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