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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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妹洒泪告别,仿佛顺手拈走了恋人的灵魂。无论那里面掺有什么玄兮兮的奥秘,美妹那种以善换爱的出发点,总让人觉得美丽无暇。卷毛振作起来,不再光顾女宿舍,自己端个盆在水房搓洗衣物;闲时就翻出箱里的小提琴练习“北风chuī”什么的,他是音乐附小提琴班学出师的,据说当年是高才生,因此一旦拿起,技艺便日臻纯熟。

  这自然使黑女孩大失所望。她竭力去接近他笼络他,然而他只是出于礼貌在敷衍她,正当她怀着一丝希望惨淡地守着他时,倪娜死了。卷毛为此伤心得超出意料,我想,他一直是爱着她。这似乎与对美妹的爱不相矛盾,也不涉及到是否忠诚,仿佛是剩余的另一个内容。那之后,卷毛就处处避开吴国斌,本来他对她的感qíng就是对另一个人的伪装,如今,那一个人死了,留恋更是dàng然无存。

  后来,断断续续走出些风声,说是卷毛的音乐教师正通过熟人把他调到泰兴的县文工团,那里极缺文艺骨gān。

  有一天,连队大会餐,我从食堂帮工回来,遇上卷毛正站在树下cao练琴术,日近huáng昏,风已变得肃瑟,有股子bī人的杀气。我不知怎么就喊了他一声。

  “你好!”他说,“我也得收工了。”

  我问:“你真准备调到泰兴去?”

  “能去成当然最理想。”他说。

  “美妹知道吗?”

  他居然腼腆起来,像个一向疏远女孩的人那么局促地gān咳一声:“她么,比我还积极,千方百计托人促成这事,不过,好事多磨,谁知能不能如愿。”

  我们正想念着热气腾腾的美妹,冷不防,吴国斌几步跨过来,尖锐地叫道:“如什么愿?是去泰兴千里相会么?”

  卷毛回答道:“完全正确。”

  “恭喜你。”吴国斌冷笑一声,“不过,我心里有几个疑团想让你帮我解开。”

  “我无能为力。”

  “你怕了!怕什么?你让我吃了天大的亏,难道连最后的这点责任都不敢承担?!”

  他们两个一句高一句低地争辩了好久,卷毛终于让了步,两个人一前一后循着公路往山上走去……

  掌灯后,会餐开始了。十人一桌,每桌上二十个菜,粗碗大盘,除了猪ròu就是白菜、土豆,光土豆一项就配了近十个菜:土豆丝、土豆ròu块、拔丝土豆、炸土豆片……这是农村风俗的沿袭:即将进入冬运忙季,提前犒劳众多出大力的伙计。我左顾右盼,就独缺卷毛他们两个。

  我预感卷毛面临着艰难困苦,他厌恶她,却幻想与她有个漂亮的绝jiāo。这肯定是一场令他苦恼的约会,说不定那个黑女孩还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她让极端的自私蒙住了,蠢得就知道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旁人。

  会餐快散席时,吴国斌才问进来,坐在那儿用筷子胡乱地拨了点菜,低着头嚼着。我问她:“他呢?”

  “我们分头回来的。”她仰起脸,有点忧郁地看着我,“都了结了。”

  “很gān脆。”我想,总算有了定局。

  她含混地点点头,筷子从手中滑下来,很响地掉在桌面上。坐在她对面的钱小曼突然尖叫一声:“出事了吗?”

  黑女孩不作声,绕过两张桌子取来一瓶白gān,纵qíng喝了一通,酒分几路从嘴角挂落,湿透前襟。她嘭地摔破瓶子,大声喊叫:"我把卷毛推下了石崖!"

  “你醉了!”

  她擦擦鲜红的眼角,泣不成声地说:“快去救他,你们去救救他……”

  呼隆一声,满屋的人都站起来,奓着头发,仿佛那个倚着墙慢慢地瘫软下去的是个邪恶的女巫。只听知青头亢奋地叫了一声:

  “来两个人,先把这女的看起来!”

  “快去救他,再晚他xing命难保!”她像一摊稀泥,肩和脖子都萎缩了,“我不会逃,我没处去投奔……”

  “看好她!”仍是铁一般的语气。

  人们在石崖下找到了卷毛,他摔得极惨,血ròu模糊,半边脸全碎了。他失血过多,医生说再晚到一步就危险了。他痊愈后去南方疗养了半年,回来时脸上奇迹般地保持原有风貌。他仍是不停地练琴,那成了一种生存的动力,我总觉得,他在其中得到了难以言传的甜头。

  卷毛一直爱着美妹,但他调泰兴的事总不落实,每每刚显出一点起色便又搁浅,仿佛命运在加倍地考验这个人的诚意。他们分开八年,这期间,卷毛曾邂逅不少美妙女孩,她们无一例外都爱上过他,他也有过暂短的动摇,但最后都以认了gān兄妹了事。

  八年后,这对恋人双双调回上海。在他们盛大的婚宴上,我庄严地感觉到幸福,因为我最亲密的女伴托付给了一个忠诚的懂得爱qíng甘苦的男人。

  那次事件后,吴国斌锒铛入狱。她在跳上警车前还宣称她是为了爱。黑女孩的爱已被恶压在最底层,扁了,永不见天日。她的美目布满血丝,狠狠地怒视着众人。我总觉得邪恶很能震撼人,给人以启迪。

  那年元旦,我去看守所给她送衣物,她搬着嘴,像个沦落的女人那样表示看破一切。

  “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她说,“不是吗?人人都会受点磨难。不谈我,就说你,那个姓郑的一命呜呼……”

  “那是两回事,”我说,“难道你连这点也分辨不出?”

  她尖声笑起来,低下颏,眼珠顶在眼睛的上端:“说吧,说我自作自受,死有余辜……都那么说。知道吗?我听够了!”

  我的心慢慢坠下去,从此,在我内心的隐秘世界中,那个被隐匿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监房中的黑女孩,成了个弱者;她是肇事者又是受害者,我说不清是怎么一种纷乱的感觉,它让我意识到,平时所闻所见不过是对人的一种解释,而并非人本身。

  序七

  幼年时我爱发问,那阵子外婆住在我家,她总是边飞针走线,边用些荒诞不经的老法子来匡正我的种种念头。有一次我问她:“人能跑,为什么要走?”外婆夸张地叫了一声,针尖在指头上戳出个小点。她老人家用昏花的双眼审视着我,严厉地问道:“你想跑?那么急着去抢什么好东西?”

  事后,外婆把这大事件绘声绘色地说与母亲听,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自己的叛逆倾向。母亲与外婆一向不和,但进到长辈后某些方面却同她相似得惊人。母亲历年来不断陆陆续续地讲了女孩的训诫:要稳重,要文静,笑起来别太狂,哭起来别太惨。我觉得这是在委婉地打消我关于跑的念头——能走,何必要跑得气喘吁吁呢?

  然而,事违人愿。我居然活得跟跑着一样累,一样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抢夺着饱满凸出的人生:如痴如醉地爱过,也咬牙切齿地恨过——它应验了外婆的最初诘问。

  每每遇上一些伤心时不会大哭,快乐时不会大笑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关于走与跑的那段风波,它其实深奥无比,并非处在生活的表层,而是个神秘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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