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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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常往场部跑,背个军用书包,雄赳赳的,脸上有一种去西天取经似的虔诚,搭不上便车,就步行百十里。失火那夜他腹泻六次,第二日清晨却徒步去场部汇报;据说汇报完毕就脱水了,昏死在场部办公室。想起他,我总有面对一件铁制利器的寒气bī过来的感觉。

  我把皱巴巴的纸条jiāo给他,他犹豫了一下,那中间他的太阳xué朴地一弹,振幅很qiáng,我猜想他心理活动剧烈异常。他口吃道:“有话说嘛,何必……”

  在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从未有的平等。他忸怩的神qíng、他的失态忽然开始了我们间的新联系。那个序幕一旦拉开,从此他在我眼里首先是一个男子。憎恶、抵触都脱离不了那微妙的一层。这令人恼怒得要生出些恶意,我简直真想写封qíng书去将他一军。

  我擦过他的肩走进连部,把纸条扔在办公桌上,他跟进来,避免与我的目光接触,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出了门,完全像个胜利者,俘虏了一个qiáng有力的对手。

  回到小粮库,钱小曼正在gān粉粉的谷粟气中抽泣,说是小腹胀痛得很凶。她让我按她的腹部,果然,那儿硬硬的,纠成一块硬饼。我奋力地揉着,在惯xing中越揉越快,整条臂膀麻木一片。我最见不得病孩,怕他们歪着抽搐,怕他们悲惨的叫喊,而钱小曼瘦若小jī的身躯同样令我心酸。

  她吭吭叽叽的,虚弱而又苍白;她腹部每一个微小的蠕动都让我惊恐。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手劲极猛,是一种从好筋骨的躯体内透出的gān练,随即,她翻身坐起,脚空蹬着;“鞋呢,外面出事了!快去!”

  果然听到杂乱的声音,仿佛有许多把铁锹在地面铲动。奔出去一看,只见知青头挥舞着双臂,正指挥几个人挨个往炉口里填雪。火像蛇那么愤怒地嘶嘶叫着,然而几大锹雪压上去后,便声息全无,一大团湿烟气滚烫地从炉口喷薄而出。

  “撤火!撤灭所有炉火!”朱庆涛亢奋地发出胸腔音。

  许多人涌出,纷纷叫骂。我想知青头他定是疯了,此刻零下五十度,撤了火那就意味着要人命。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去雪丛里就能找到冻死的小野shòu,况且现已快天黑,熄了火,这一夜怎么熬过去!

  “把食堂的火也撤掉!”

  “不行,饭还没们熟!”

  “半分钟也不能耽搁!”知青头说,“快撤火!刚才指导员捎信来,上级有命令,今天要严防火种,不准冒烟——防火期内是马虎不得的,违抗它,就是违抗军令!”

  人群沸腾了,在一大片水汽中跳出个小个子,冲上去夺铁锹,嚷着:“不能撤火!那会冻死人的!”紧接着,又冲上去几个人。

  他们抢夺着,动作幅度渐渐伸展,变成了群体的斗殴。伸脚拔拳,动作舒展洒脱,进击的与被击的仿佛都陶醉了,鸦雀无声,在那残酷的运动中扑滚、冲击。

  那个群体不断有人加入,场面壮观,雪沫飞溅;我看到知青头被两个人围打,一人在前,一人拥后,他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喘着粗气,一面却声嘶力竭地叫道:“撤火!谁敢违抗,谁就是反革命!”

  唯一的喊声激扬了更多旁观者加入,许多人围会形成一个圈子,知青头一站起,就有人拔出一拳让他扑倒在地。他合扑着,双手撑地,腰里的军用皮带松松地挎着。待他拱着的头逐渐抬起,又响起锐利得带哨音的喊叫:“撤火!严防任何火种!”然后,四肢一阵抽搐,又扑倒在雪地上。

  人们纷纷散开,掉转头去扒出炉口的湿炭,乱锹声声,再加上不断散开的带焦味的水汽,仿佛正亲临过一场战乱。有的炉口又重新燃烧起来,平素懒惰成xing的人都在四处觅寻gān柴,然后轮流守护在炉边。这个气候中人人自危,半夜熄火,室内的暖瓶的热水都会结冻,那严酷的现实让人纷纷勤快起来,谁都不敢把生命当赌注押上去。

  知青头倒在那里;钱小曼飞奔而去。她半跪着,把他的头抱起;知青头睁开眼,神经质地大叫:“不准点火!执行上级命令!”他的手撑直着,硬僵僵地朝火光爬行了一步。

  我不由对这个人的气节肃然起敬,觉得他有男人的血气方刚,哪怕他带着赌徒的孤注一掷的狂气,但他在这种qíng况下毫不松垮,充满豪气,我觉得他是条好汉,具备指点江山的魄力和气概。

  钱小曼半跪在那儿,她是被知青头甩开的,他撇下她,踉踉跄跄地奔向连部,膝盖屈着,眼镜散了架。钱小曼移动着膝盖,也跟去连部,两行清泪徐徐挂下。我觉得那泪水并非代表软弱,十分动人心魄!

  知青头摇摇晃晃地踅出,托着连内唯一的一支大枪:他哗啦一声推上子弹,一步一步朝那炉火bī去,“散开!撤火!否则我要开枪执行命令!散开!”

  守着炉火的人本能地往中间靠了靠,形成一堵紧密的人墙,黑压压的,不停地蠕动着,火花映着那些脚杆。

  知青头朝天放了一枪,枪声穿越冷薄稀疏的空气呼啸而去。人群似乎被激怒,被燃起某种蕴藏着的野xing。有人叫了一声:“夺下他的枪!”立即,盲从的人群便“轰”一下爆发了一阵吼叫:

  “夺他的枪!”

  “反正是死。”

  “不当冻死鬼!”

  又是两声枪响,知青头擎起的枪管慢慢移下来,从那喷出的火药味撩拨起纯男人的激动,人群忽而拔高一寸,有人呜咽般地怪叫一声,随即,又接上了欢乐的调头。

  “冲上去,他不敢放枪!”

  “绑起他来!”

  几个人果然抄着木棒围上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捆粗麻绳;知青头拉上枪栓,叫道:“退回去,别当肇事者!”

  “你乖乖闭上嘴,放下枪,”人群中有人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休想!只要我朱庆涛还剩一口气,你们就得撤火!”

  双方都摆好决一死战的架式,天地浑huáng,恶战的腥味扑鼻而来。人群发出嗷嗷的叫声,步履沉重地朝他们的靶子走去。

  “等一等!大家等一等!”

  钱小曼竟冲过去挡在知青头胸前,她一手紧捂腹部,微欠着身子。人群因这奇异的现象变得肃静。她环视了大家,顷刻之间热泪滚滚:“假如撤火会冻死人,我肯定是头一个。大家相信吗?”

  “怕什么?”有人cha了一句,“反正今天谁撤火,就要谁的好看!”

  “男人间的事,女人少管!”

  “快闪开!”

  钱小曼热泪汹涌,嗓音嘶哑,“我没怕,半点都不怕!我身高一米五,体重八十斤,我冻不死,大家就冻不死;我不怕撤火,你好怕什么?”

  钱小曼激qíng地仰望着双方,眼白熠熠闪光,带着女人在苦难面前的乐观与平静。在她的注视下,被煽动起bào力的人群低落下去。知青头率先卸下枪,另有些人纷纷扔掉木棒。

  事后我总想,假如这个世界没有女人,将是多么可怕。男人十有八九崇拜武器,见到锐利的枪pào就会隐隐激动;而女人崇拜的是鲜花和爱qíng,和平是女xing带给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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