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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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小曼捡起把铁锹,朝炉火走去。人群自动为她闪出一条窄道,她的肩擦过他们的前胸,迸裂出安详的摩擦声。她掀起一锹雪,盖在新升起的蓝火上,接着又压上了几锹。人群中有人捂着脸蹲下来,许多人跺着脚返回宿舍。钱小曼接连压灭了所有火种,脸上带着绝望的微笑:“听着,假如我冻死了,你们就赶紧点火:死了人,上头就不会追究。”

  我感觉到这女孩是无畏的,平素她的患得患失,小心谨慎不过是一种掩饰。她乐于做个小鸟依人的女孩,然而她让自己大失所望,露出了苦心潜藏的本xing。

  那是我遇上的最寒冷凄苦的一夜。撤去火,室外的寒流便源源涌入,首先是地面滑起来,冰霜像白毛般铺满了地,钱小曼便大声咳嗽,鼻子、眼睛都咳得通红。不一会,毛巾什么的开始僵硬,能感觉到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刺激着裹在棉衣内的肌肤。我们两个都没敢睡,裹紧棉被盘腿坐着。

  十一点后,寒流加剧,房子的四壁也结起雪白的冰霜,先是东一块西一堆,逐步就连成了片。寒风呼号,不时有雪霰从门fèng窗fèng沙拉沙拉地撒进来;烟雾般的冷气从下部往上升腾,辣辣的;用手去测试,却感觉不出是冰还是烫,这才知道手也失去知觉。

  “我没什么病。”钱小曼有点坐立不安,嘴唇苍白如纸,她絮絮地说,流了不少血,但不会有危险,真正的女人都那样。她抚了抚头发,动作中内裂出女xing的妩媚。

  我打量着那个成熟的小躯体,带着发现枝头坠着个小红果实的欣喜,那一点的相通会勾起一系列的相通。我问:“要红糖么?”

  “当然要。”她带着享受待遇的从容不迫,在那儿坐得像个女皇。

  暖瓶盖已跟瓶口粘连,扯开后,发觉里面的水已凉却,未结冰,摇起来还在哗哗响。钱小曼只能gān咬红糖,一手接着往下掉的糖碴。她的牙啃嚼的噪音很长时间都成了一种催眠曲。

  “别睡着。”她凑在我耳边说,口里散出浓郁的红糖味,“在冰窖里睡,不死也会大病一场。”

  她递了块薄冰给我,我嚼后只觉得寒气内外jiāo加。钱小曼提议下地去蹦跳,她在那儿蹦了几下,突然双膝跪地,爬不起来。我去扶她,一挨地,才发觉膝关节已不那么灵活了,又僵又涩。这带来一串恐慌:寒冷使重要部件失灵,现在活跃的只有思维了。

  钱小曼哀衷地叫了一声:“骨fèng里都是冷气,你感觉到吗?”

  我想起那条鲤鱼的命运,觉得大自然如那凶残的厨师,不杀不剐,却让人一点一点地坏掉衰退掉,随后再给个整体死的讯音。都说生与死是个分水岭,其实这个划分可笑荒谬,死在生的同时就开始了,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人,把一小块yīn影投she在人的内心中,死便是人最大的惧怕。

  我们躺着,被窝冰冷如坟墓。懒得去想前景,因为一切猝不可防。就在这时,传来拼足xing命的擂门声,知青头大声叫道:“快起来!快起来,抱着被子去连部集合。”

  连部外面已搭起一圈雪筑成的围墙,同样没升火,室内却仍有些人气。事后才知,朱庆涛独自费了三小时才搭成雪墙,整个人都像头白毛熊,脚趾冻烂三个,左颊冻得像茧那么硬,从此鼻子两边就各自为政,一深一浅,一yīn一阳,据说终生难消。

  男生也纷纷迁徙连部,一个个láng狈不堪,穿戴着所有披挂;连卷毛都套上了一件肿兮兮的厚背心,皮帽子里衬着枕巾,脖子的优美曲线不见了,人粗陋得像个矮墩墩的鬼子兵。大家彼此人挨人地挤在一条大炕上,所有的被盖沉甸甸地压着肩。人在生死攸关的非常时期,xing别的概念大约也淡漠了;我的脚就横在jiāo错的人脚上,那时却怎么也不感觉拘谨,仿佛想不起厚厚的棉裤内有着男孩矫健的、活蹦乱跳的腿。

  子夜时分,外面的风声缓下来,透过窗,能见冬日的月亮又高又自,四周的厚云结成个yīn暗的穹顶,雪墙上弥漫着下半夜青灰色的光线。然而,气温仍在急骤下降。

  有个男生稀里糊涂地叫了声“妈”,立即,怀乡病蔓延开来,母亲的恩qíng从千里之外速速飞来,许多人都热泪盈眶。

  卷毛说:“我们得留下点话,弟兄们,万一死在这里,这就算个遗嘱。”

  钢笔冻住了,圆珠笔只能划出白印子。卷毛不知从哪里找出支粉笔,在办公桌面上奋笔疾书。另有几人拐着跳下去,枪那粉笔留真迹;有一个单腿跪倒在地,关节一声脆响,挣扎了几下,便呜咽起来,嘭嘭地捶着伤腿,脸上挂着水涔涔的清鼻涕;他毫无知觉地仰着脸,乞求般地说:“我可不想死。”

  知青头抖抖索索地缩在靠壁的铺位上,一夜间,他仿佛瘦得只剩皮和筋,像个老僵僵的丝瓜筋;他一动,就听嘶一下,眼壁上冻在一块难分难舍的棉衣面被扯下一条。他说;“少说少动,保持耐力,凌晨还会更冷。”

  “你少罗嗦!”

  “苦了大家,你这有功之臣可以去讨官做!”

  “林场的东北佬疯了,这种天防火!”

  大家怨声载道,朱庆涛一言不发,斜倚在那儿,牙跟牙嗑碰一阵,接着又是一阵急风bào雨式的剧咳。

  钱小曼附在我的耳边说:“知青头是这里最坚qiáng的人。”

  “反正他与众不同,”我说。那个人他办任何事都有种成败在此一举的劲头,像个硬核,有气概却无血ròu。

  “哦!”她欢快地发出夸张的笑声,并抑制不住地捏住耳垂。我觉得她身上的小大人气一扫面光,急遽地返朴归真了。

  那办公桌的每一面,甚至腿上都落满了粉笔字,有写给母亲的,也有写给亲友的,五花八门,但都没有署名,那就成了公众的信息和嘱托;

  永别了,妈妈!

  朋友,我们是为保护林区而死,请帮忙争取烈士称号。切记!

  在我坟上种一棵常青树。

  我笑着面对冻死鬼。

  在那个夜晚,我们共同对付死亡。挨到凌晨,有人昏昏yù睡,大家便相互督促。卷毛他们收集了所有可以敲响的东西:饭盒、铝锅盖、搪瓷缸子,乒乒乓乓地敲出鼓点,振奋人心。那是个高cháo,在鼓点中,惧怕死亡变成了藐视死亡。

  那以后,这个夜晚同舟共济的人之间便有了某种血ròu相连的紧密感,那是种说也说不清的默契,仿佛同时在大苦大难中获得新生。后来几十个人走了几十条不同的路,然而,当初的境界永存心间。

  翌日清晨,突然艳阳高照,从很暗的帐篷里一个接一个跑出些睡眼惺松的人,他们全活着,只是脸上带着历尽沧桑的痕迹。卷毛手中的锅盖仍机械地敲打着,脸激qíng得不停地战栗。另有几个,一见太阳就苏软地扑倒在雪地上,口鼻全埋在冰凌中,倘不是后背沉稳地起伏着,真像一具具男尸。

  我忽然觉得十七岁的男孩们太易激动,软弱外向;而我内心则喜欢内向的、qiáng有力的男子;我没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一经吐露,那里就不可避免地掺上伤人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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