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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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你。

  ”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jī。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jī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

  ”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jī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dòng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gān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gān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

  我轻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你爸爸gān吗打你?”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不许我出来玩。”

  “是因为在我家呆太久了?”

  妞儿点点头。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那么你妈呢?”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fèng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轻喊了一声“痛!痛!”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什么抽的?”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着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三

  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jī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动,真是ròu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找我,进门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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