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7)

阅读记录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化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gān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

  我上了chuáng,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就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头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chuáng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chuáng,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

  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gān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谁告诉你的?”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chuáng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qíng,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chuáng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chūn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糙,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糙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糙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chūn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糙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chūn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qíng和小桂子的事qíng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糙要huáng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地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52书库推荐浏览: 林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