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十点钟,她出来了。那些等着她出场时看一场好戏的人感到失望了。她打开门,迈着她那慢腾腾、松松垮垮的步子走进店堂。她鼻翼的一侧有一丝墨水 痕,她把那条红手帕围在脖子上,打了个结。她仿佛没察觉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她把那双灰色的斗jī眼扫过去,瞥了瞥罗锅坐着的地方,在那儿逗留了一会 儿。对于店里的一大帮人,她仅仅是略带惊讶地瞅了一眼。
办公室里灯光明亮,让人见了高兴。爱密利亚小姐似乎没有注意廊子上的代表团。她周围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和往常一样。这个办公室在全县也是有名的房间, 几乎令人肃然起敬。爱密利亚小姐就是在这里处理一切事务。桌子上放着一台盖得严严实实的打字机,她会用,可是仅仅在打最重要的文件时才用。抽屉里放着 成千张纸,一点不夸张,全都按字母次序排列。办公室也是爱密利亚小姐接待病人的地方,她喜欢给人治病,也经常给人治病。整整两个架子上放满了各种药瓶 与医疗用具。靠墙根放着一张给病人坐的长凳。她给病人fèng伤口时用的是烧过的针,这样伤口才不至于化脓。治疗烧伤,她有一种让人凉快的糖浆。对于不能确 诊的病痛,她也有各种各样亲自按秘方煎制的药。这些药吃下去对于通便非常灵验,可是不能给幼儿吃,因为吃了会 抽风;对于幼儿,她特地配制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药,温和得多,也甜得多。是的,总的说来,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好大夫。她那双手虽然很大,骨节凸出,却非常 轻巧。她很能动脑筋,会使用成百种各各不同的治疗方法。逢到需要采用危险xing最大最不寻常的治疗方法时,她也决不手软。没有什么病是严重得她不愿治的, 在这方面,只有一种qíng况是例外。要是有个病人上门,说自己害的是妇女病,爱密利亚小姐就束手无策了。真的,只要人家一提这种病,她的脸就会因为羞愧而 一点点发暗,她站在那儿,弯着颈子,下巴颏都压到了衬衫领子上,或是对搓着她那双雨靴,简直像个张口结舌、无地自容的大孩子。可是在别的事qíng上,人们 都相信她。医药费她分文不取,因此经常是病家盈门。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品质,使他们有别于一般更加普通的人。这样的人具有一种原先只存在于幼儿身上的本能,这种本能使他们与外界可以建立更直 接和重大的联系。小罗锅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来到店堂里总共半个小时,就与每一个人建立起直接的联系,仿佛在镇上已经住了多年,是个众所周知的人 物,坐在这袋肥料上聊天已有不知多少个夜晚了。这件事,再加上正好赶上是星期六夜晚,这就使得店里出现了一种自由自在和愉快得不太正常的气氛。但同时 空气中也有点紧张,部分的原因是局势有点怪,另外也因为爱密利亚小姐仍然关在她的办公室里,至今没有露面。
这天晚上,爱密利亚小姐用她的钢笔写了不少东西。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不可能永远不察觉黑黑的廊子上有一帮人在等着,在观察她。她过一阵就抬起头来定睛 看看他们。不过并没有对他们嚷叫,质问他们为什么像一群无聊的长舌妇,在她店门前瞎厮混。她脸上的神qíng骄傲而又严峻,她坐在办公室书桌前的时候总是这 样的。过了一阵,他们的窥探似乎使她心烦了。她用一块红手帕擦了擦脸,站起身来,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每一个人都很清楚罗锅拿着的是什么。那是一只鼻烟盒,原来是属于爱密利亚小姐她爸爸的,盒身是蓝珐琅的,盒盖上用金丝镶嵌成很jīng巧的图案。大家对这物 件很熟悉,因此感到很惊讶。他们谨慎地朝办公室闭紧的门瞥了一眼,听到了爱密利亚小姐兀自在chuī着的轻轻的口哨声。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让它温着,爱密利亚。”(不加任何尊称而直呼她的名字,有多少年已经没人敢这样做了!——反正连她的新郎与为期十天的丈夫也没有这样 叫过她。事实上,自从她父亲死后,就没人敢这样亲昵地称呼她。至于她父亲,不知为什么,老管她叫“小妞”。) 这就是咖啡馆的来由。事qíng就是如此的简单。你们可以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像冬夜一样凄凉,要是坐在店门外面欢庆,那可就太没劲了。可是在里面是既热闹又 亲切。不知是谁格达格达地把店堂深处的炉子通了通,让火旺起来,买了酒的人把酒瓶传给朋友一起喝。店里也有几个妇女,她们在嚼甘糙棍,喝一杯果子露, 甚至呷上一口威士忌。那罗锅仍然是个希罕之物,他在场使每一个人都觉得新鲜。办公室里的长凳给拿了出来,另外还搬来了几把椅子。没有位置的人或是靠在 柜台上,或是在木桶和口袋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座儿。在店里喝酒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粗鲁的举止、yín邪的傻笑或是任何不成体统的行为。恰恰相反,所有的人都 彬彬有礼,甚至到了过分拘谨的地步。因为,在当时,这个镇子里的人还不习惯凑在一起寻欢作乐。他们习惯的是集合在纺织厂里一块儿gān活。否则就是星期天 到野外去举行一整天的宗教集会——事qíng虽然有趣,但其本旨却是让你对地狱有一个新的认识,对全能的主重新感到敬畏。可是咖啡馆里的气氛是全然不同的。
要说全镇的人都参加了这次邪恶的庆祝活动,那也不尽然。有那么几个头脑清醒的人,他们推论说,既然爱密利亚小姐有的是钱,何至为了一点点破烂起意谋害 一个流làng汉。镇上居然还有三个善良的人,他们不想见到这样一次犯罪行为,即使它能带来很大的兴趣与刺激;他们想到爱密利亚小姐身陷囹圄,在亚特兰大坐 电椅,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乐趣。这些善良的人用一种与众不同的眼光来看爱密利亚小姐。当一个像她那样各个方面都违拗常qíng,一个人gān下的坏事多得都让人想 不周全时——那么,就根本应当用特别的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人。他们记得爱密利亚小姐生下来就黑不溜秋,脸有点怪;她从小没娘,是她父亲,一个孤僻的人把 她拉扯大的;她年纪小小就蹿到六英尺两英寸高,这对一个姑娘家本身就是不自然的。何况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又是怪得不可理喻。最要紧的是,他们记起了她 那次古怪的婚姻,这是本镇有史以来最最没有道理的一件丑闻。
“我的这颗牙齿老让我觉得嘴里发酸,”他解释道。“因此我得吃点这种甜食。”
那罗锅敏捷地抬了抬眼,把嘴闭得更紧一些,准备还击一句:“哦,这是一件法宝,专门整治多管闲事的人的。”
可是,那罗锅已经在自己头脑里把他们给分了类了。他舒舒服服地坐定之后,便开始和每一个人聊起天来,向他提出了一大堆问题:结过婚没有呀,年纪多大 呀,每星期平均能挣多少钱呀,如此等等……逐渐逐渐,又试探地提出一些极为亲昵的问题来。不久,又有几个镇上的人来到,壮大了这个集团。这里面有亨 利马西,也有几个二流子,他们本能地感觉出这里发生了不寻常的事。还来了几个娘们,她们是来把赖着不走的男人拖回去的。甚至于还来了一个没人管的、淡 huáng头发的小孩,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偷偷地拿了一盒动物饼gān,又悄悄地退出去了。就这样,爱密利亚小姐的店很快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可是她自己仍然没 有打开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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