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_阎连科【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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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少根头发吗?

  我说有十万二千根至十万四千根。

  他说你又错了,有万分之一的人的头发,不是超过这个数就是低于这个数,比如天生的秃头患者们。

  我有些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的嘴。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几根指头吗?

  我朝他笑了笑,有十根,不过有人是六指,那么他就有着十一根。

  他说又错了,有万分之一的人,不足十根,也不是十一根;他们先天或后天,是九根、八根,或者是五六根。

  到这儿,我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可以完全无误地回答他的提问了。可在我等着他新的问题时,他却不问了,不让我答了。他对我很和善地笑了笑,摆了一下手,说你的病我已经确诊了,你住到A区的6号病房里,A区是专治综合xingjīng神病症的。

  然后一摆手,他就让旁边的医生和护士把我带到A区去,就像他的诊室有许多病号排队在等着就诊样,仿佛我说多了就làng费了他的时间,误了别人的诊断样。说完后,未开住院单就把我给打发了。

  A区是jīng神病院的高级病房区,楼上楼下的病房都和宾馆样,有chuáng、有桌、有电视,房里还有卫生间。需要什么了,按一下chuáng头的红色按钮,护士立马飞风就到了。还有热水器。还有坐便器。还有蓝窗帘。还有苍蝇拍和熏蚊器。还有白光、蓝风、黑空气和一把huáng椅子。负责我的医生说他姓张,就是到大门口接我入院的大个子。负责我的护士我想让她姓赵,因为我妻子茹萍姓赵,我就在心里让她姓赵了。我住在六号病房里,医生、护士每次给我送药诊断时,都会对我说同样一句话--没事了就在自己屋里待着不要动,不要到别的病房去串门。

  我就在屋里待着没有动。

  我一待就待了80天(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将近三个月,我足不出户,言不多语,除了每天傍晚参加必须参加的医院病号的散步活动外,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屋里看电视、看报纸,逐字逐句地推敲《风雅之颂》中的一些字句和段落,或在默读暗背《诗经》的305首诗。在这段儿漫长短暂的时间里,我过得充实宁静。时光如逝,意外地觉得在jīng神病院如同回到了家。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护士通知我到医生办公室里去一下,我才恍恍惚惚想起来,我已经在jīng神病院住了80天,从入院的初夏住到盛夏了。我不知道季节发生变化了,不知道事qíng发生变化了,也不知道医院里有谁出院、有谁入院了。只知道我的邻居5号病房中突然换了一个年轻人,他刚来时火bào冲动,每天都扯着嗓子唤--老子没有病,你们快让我出院啊!快让我出院啊!后来就有几个年轻医生连捆带绑地把他从A区送到B区做电疗,有时还送到C区做运动式电疗法。再后来,他就安静了,不唤不叫了,和上个病号样待在屋里看《猫和老鼠》了,还说猫长得和他老婆样,老鼠长得和他儿子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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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节:风雅之颂(2)

  季节变化了,我的qíng况也不再一样了。

  我不仅会背《风》中的160首诗,还差不多能背下《雅》中的105首。可在这一天,我想背《大雅》中的《民劳》时,护士通知我说茹萍来医院看我了,让我到医生值班室里去一趟。我便怔一下,似乎早就忘了茹萍她是我妻子,忘了赵茹萍三个字该是怎样写;忘了她长得什么样,穿戴什么样,只好默着想了许久,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和模样,才从病房朝医生的值班室里去。心里蚂蚁爬树般,开始蠕动着迟缓的骚动和不安,如同在校就读大二时,第一次在学校的荷湖边,在她父母的安排下,和茹萍约会等她到来那样儿,慢慢有了按捺不住的渴念和焦虑,有了chūn来糙发的想象和yù望。于是不自觉地走快了,仿佛我已经看见茹萍在等我(不是我等她),在朝我笑着招着手。

  这是茹萍第三次来看我。她尽职尽责,敷衍了事,大约每月来一次,准确得如她的月经一模儿样。第一次来看我,她把我要的书和《风雅之颂》书稿放进我的病房里,在我病房屋里转着看了看。第二次来看我,她没舍得走进我的病房里,只在门口站了站。可这第三次半天,她连我的病房门口都没去,径直到了医生值班室,见我走来后,有些难为qíng地笑一下,给我倒了水,犹豫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说,杨科,咱俩离婚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着,脸上显出浅huáng的对不起和淡白的请原谅,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值班室的窗口那边儿,眼角好像还有cháo湿似的水润和牵动。

  我有些可怜地看着她的脸,苦笑一下说,一出院我有可能会当系里的主任呢,这事李广智没有给你说过吗?

  不离也可以,她也苦笑一下子,说不过离了我会一辈子在心里感激你。

  我说学校要给我们100万块钱,其实出书10万就够了,那90万以后就成我的学术经费了--这事你总该知道吧。

  她有些不解地望望我,把头低下去,想了一会儿,又说离了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便盯着她,像看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开始说着离婚时,脸上还有说不出口的僵硬和难堪,可说到后来,她脸上的僵硬没有了,难堪也在脸上淡薄了。从口袋取出一张学校给我开的住院空白支票来,看一眼,从凳上站起递给我,说不离就先不离吧,只要你安心在这儿住,医生说再有30天或者50天,你的病就痊愈了,就可以出院了。说你现在知道中国人用筷子是用几根吗?

  我朝她点了一下头。

  说知道外国人用刀叉吃饭,那刀叉是不锈钢做的,不是木制的吗?

  我又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说那我就走了,没事了你多看看书,多想想我说的离婚的事。同意和我离了,我感激你一辈子。不同意了,我只希望你白天不见我了,不要问我去了哪儿,晚上不见我了,不要打电话去找我。咱俩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在你没有找到女伴前,离不开我了,还可以到我的卧室睡一夜。说完这些后,她把我要的两块砖似的《词源》,从她脚边的一个兜里取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最后瞟瞟我,犹豫一阵从我身边走掉了。

  医院里没人知道,那一天茹萍走后,我为什么会变得那样bào躁和不安,会在要吃饭的时候摔了碗,要吃药的时候摔了盛水的杯,量体温的时候把体温计从窗口扔到了窗外边。

  我歇斯底里,有张有弛,一会摔个这,一会砸个那,转眼间把屋子里弄得七零八落,láng藉一片。

  将一个药瓶甩在电视机的玻璃屏幕上,我扯着嗓子叫--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把电视机的遥控器从空气中扔到院落里,我对着天空血淋淋地唤--我是教授--我是清燕大学的著名教授--我他妈的才不是清燕大学一般的教授呢!

  把一本《诗经全译》从屋里撕到病房过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诗歌扔在5号病房门口和7号病房里,让那些诗句像蚊子、苍蝇、死老鼠样落在这儿和那儿,然后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脚踢翻,让白痰huáng水在诗句上江河汪洋,然后就站在门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阵子,再把头仰到半空中,连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儿一段地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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