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_阎连科【完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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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你就摸一下吧。摸一下吧。摸一下又不费你多少事,孩子他爹来帮你盖房就是想让你好好摸一下孩子的头,请你摸的时间长一些,手在孩子的头上按得重一些。

  我就扎扎实实稳稳重重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又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再有村人把一个女孩推到我面前,我摸了那个女孩的头,还又摸了摸她红朴圆圆的脸。

  我一个接一个地摸着男孩子的头,摸摸女孩子们的脸,嘴上不停地说着这怎么会行呢?怎么会好呢?可虽然这样不停地说,我还是一个一个不停地摸。孩子们的头上都有一股油滑的光,都有一股刚洗过头的肥皂味、香皂味、洗衣粉的味,偶尔也有洗头膏的味。我摸着孩子们的头顶时,他们的父母和爷奶,都在一边感激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

  这下孩子准能考上大学啦。

  那时候,秋阳正顶,山脉上的天空碧蓝如洗,仿佛一抬头,目光能穿过天空望到天的后边去。偶尔有一朵、几丝的白云挂在天空上,也如一团一片的蚕丝飘在半空般。日光从我家的两棵榆树中间落下来,把榆树上特有的熟槐花和生榆叶的甜味照落在了院落内。没有风,只有秋天的温暖和甜味。我就在那两棵榆树的正中间,坐在村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微弯着腰,半闭着眼,从眼fèng中望着自动排成长队的村人和孩子,每摸一个孩子的头,那孩子就从我的左边站到右边去,让后边急不可耐的孩子上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便缓缓地抬起手,把左手掌又轻又重地压在孩子们的头顶上。

  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但愿这孩子的学习能真的好起来。再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这孩子的学习一定能够好起来。又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我是从京城回到耙耧山脉的啊,京城那儿是历朝历代政治、文化、教育、外jiāo和经济的中心哟,我是那儿最有名望的大学的教授哟,我摸了孩子们的头,孩子们理所当然学习就会好起来,命运就会好起来。我一个接着一个地摸,心里一遍一遍地说,你茹萍不爱我,清燕大学不爱我,京城不爱我,甚至连京郊的jīng神病院也不爱我杨科杨教授,可玲珍爱我呀,耙耧山脉爱我呀,县城和城里的天堂街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在爱我呀。世界这么大,谁能找不到爱自己的地方呢?不爱你是你走错了门。门走对了,到哪儿都如回到自己家一样,连天堂街那儿每个人都和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他们不是都已经觉得离不开我了吗?我不是已经成为那街上最受欢迎的一员了?我只朝那街上去过几次,他们不是家家户户都希望我到他们的店里去,就像爹娘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家一样吗?何况耙耧山脉这儿本来就是我的家。前寺村本来就是我的家。我家的祖祖辈辈都生在前寺村、埋在前寺村呢。

  1.菁菁者莪(3)

  我摸着一个孩子的头,说你的学习肯定能够好起来。

  再一个,说你下次考试一定会是学校的前三名。

  又一个,说你放心,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一定会和我一样考到京城里,毕业了就留在京城里。

  一个一个地摸,一句一句地说。摸完了,说完了,慢慢睁开眼,站起来,我看见我家院里老人、孩子一大片,他们的脸上都是huáng烂烂的光,红灿灿的笑,像我家到处都堆满、挂满的秋天的玉米穗儿样。为了感谢我对他们孩子的摸头和抚顶,他们从家里给我送来了jī蛋、核桃和花生。还有人把他们家当成石桌、石凳刻有——糙——广——牛——字的石头当成礼品送给我,抬到我家里,摆在院里让我研究让我坐。

  那一天,我在前寺村感到的温暖和信任,如我最终在天堂街上产生的爱qíng样,把我和世界都浸泡得神魂颠倒、志昏意迷,使我再一次错过了由那些刻字的石头给我带来的惊人的发现与成就。

  使那一发现与成就因此又晚了一年多。

  2.斯gān(1)

  然而,无论村人对我如何好,我都从来没错过到天堂街上去的机会和想念。

  我又想到天堂街上走一趟。天堂街总让我在寂寞的时候想到它,就像人饿了,总会想起家里的哪儿放着雪白的馒头样。

  把桌子摆在窗口下,把拿回来的《风雅之颂》的书稿摆在桌头上,再在chuáng头摆上几本书,我就在前寺村过上和前寺村人不一样的生活了。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了。烧饭。看书。扫院子。和村人们谈天与说地,没有哪儿不一样。没有哪儿会一样。

  到了秋末初冬,小麦苗在田地里绿得如染了颜色般,太阳一出来,油汪汪地在日光下发着油汪汪的光,被风稍稍一抚弄,便如绸缎般地飘dàng和起伏。异常的清新气,一天到晚都在村里流淌和浸漫,让人每时每刻都醉在那清新里。都醒在清新里。我在那两间红砖绿瓦房头的厨灶烧饭时,村里的牛就在村头哞哞地叫。我在院里的树下看书时,村里的jī就咕咕咕地从大门进来卧在我的脚边上。我偶尔闲到无聊时,坐在桌前把我的专著书稿翻来看几页,麻雀就落在窗台上,隔着窗子和我说话儿,像它们在背诵《诗经》中的诗,在帮我读着《风雅之颂》中的文字和段落。我若在院里闲散地走上一会儿,村里的人立马会走进院里来,说杨老师,你不写作了?你不看书了?不写作、不看书就和我们聊聊吧,说说京皇城里的事。我就和他们一块坐在院落里。他们问我长安街真的是那么又宽又长吗?说天安门城楼真的那么高高大大吗?真的在那纪念堂里的伟人,还和活的一模一样吗?

  他们惊奇地盯着我,说你在京城待了半辈子,怎么会没有进过纪念堂?你傻了你不去纪念堂里看一看?那个人说啥也是皇上啊,就是替村人去看看皇上,你也该去纪念堂里看看啊。

  我就和他们一样吃惊着,想我在京城待了二十年,为何竟然没有进过那个纪念堂?竟然没有替他们去看一眼皇上那个人。

  问我天安门广场真的那么大?

  ——真的那么平?

  ——真的满地都是大理石?

  要让我们夏天在那儿晒晒粮食该有多好啊。他们说,那广场倘是村里的打麦场,收完麦村人就不用抗着麦袋子,追着太阳四处去找平地了。不用在一块麦场上,东家打一天麦,就轮到西家使用麦场了。西家小麦没晒gān,南家就早早把麦粒摊在地上占了麦场子。有时候,为抢占麦场还要两家闹不和,差一点为了那一丁点平地和日光打起来。

  我便说,就是呀,天安门广场闲在那儿真是làng费呢,倒不如把天安门广场搬到村头让咱们前寺村用一用,用完了再还给他们京皇城。

  他们说,把长安街也搬到村里用一用,放到耙耧山梁上,正好从咱们前寺村通到县城里。

  说把天安门城楼搬来放在从山梁到村里的路口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村里有红白喜事了,都从那城楼下面过一遭,都到城楼上放上一挂鞭。

  说把中南海也搬到村子里,就放在我家院里的两棵榆树下,让村里老人商量事qíng了,都到这树下的中南海里开会商量着。

  说把京城的故宫也搬到耙耧山脉里,把故宫当做前寺村和后寺村的村支部。把颐和园和圆明园也搬到前寺村里,让老人、媳妇都到那里带着孩子去玩耍,比城里的幼儿园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把京城的长城也搬到前寺村里。万里长城如果真有一万里,肯定可以把各家各户的田头、地埂绕一圈,这样就再也不怕jī猪去田里糟踏庄稼了。说京城还有一个雍和宫,那就搬来放在耙耧山脉上,当做耙耧山上的一个庙,十里八村的人,烧香就不用跑到山外了。说听说京城还有一个大天坛,天坛到底有什么用处呢?管它什么用,反正像是一个塔,就把它搬过来放到前寺村孩子们读书的小学里,当做一个风景让孩子们不读书了站在塔的下边看,上体育课了爬到塔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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