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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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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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日思夜梦的那个人,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呵,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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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熟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抽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gān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抽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你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偶尔,偶尔跑一跑。”

  “嘿,听听人家!可你一动也不动……”

  谁一动也不动?噢,还是说的另一个男人。而这一个已经是人家。

  另一个男人不说什么,靠那支香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开灯,拉起窗帘,窗帘轻轻飘动,搅起一缕花香。

  窗外很热闹,一团喊声热烈或是愤怒,在吵架,五六条高亢的喉咙在对骂。屋里却很安静,一时找不到话题了。不是准备好吗,看来怎么准备也不会太好。F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境统统忘掉得gān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来?

  “忙吗?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终于抓来一个应急的话题。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

  “喝茶呀,别客气,这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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