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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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龙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样?”

  “嗯,不错……”

  又找不到话题了。远处,那几个人的架却还没吵完。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在小心地躲避着一些话题,一些禁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世界所建立的规则中、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微笑里,埋藏着的或者标明着的禁区……又让F医生说对了: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但这样的场合又必需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切记不要犯规,主要是不能犯规,其次才是不要冷场。

  酒茶上桌了。真是车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没有冷场的威胁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话题一下子变得无限多了:可以说鱼,可以说ròu,可以说多吃青菜对血压以及对心脏的好处,可以褒贬烹调的手艺,可以举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顺利,对,万事如意……可以对自己的食yù表示自信但对自己的食量表示谦虚,可以针砭铺张làng费的时弊,可以摇头不满时下的物价,可以回忆孩提时的过年,可以怀恋青年时胃口的博大……但这是一种有限的无限(注意不要犯规):可以说的可以无限地说,不可以说的要囚禁在心里,可以说的并不一定是想说的,想说的呢,却大半是不宜说的。还有分寸,还有小心,还有戒备、掩饰、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对了,F是说:只排除平庸。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

  日光灯嗡嗡地轻响,一刻不停。现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静了。

  L觉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反正他是一个无人管束的男人。脸上微笑的肌ròu非常累,测定着距离的目光非常累,躲避着禁区的神经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样,都很累,包括刚才那几个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这会儿正躺在哪儿喘气呢……

  “哎,你知道张亮现在在哪儿吗?”

  好极了,又想想一种可说而不犯规的话题了。

  “噢,他嘛,还是在银行……”

  “会计?”

  “不,出纳。每天点钞票,不过都是别人的。”

  “喂,喝呀,别光说。”

  “唔——不行不行,我可没什么酒量。”

  “开玩笑,你才喝了多少?来来,来……”

  “李大明呢,在gān什么?”

  “练摊儿呢,租了个铺面房。”

  “卖什么?”

  “服装,中药,家具,火腿。逮着什么卖什么。”

  “呵别,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脏。这虾不太新鲜,凑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么样,你最近又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也没写,嗯……”

  “嘿,我刚发现,你这双鞋不错嘛,多少钱?”

  “你给开个价?”

  “二百……嗯,……二百五!”

  “卖给你。”

  “一百九?”

  “五折卖给你。”

  “什么?!”

  “八十。”

  “胡说,不可能!”

  “处理的,最后的两只都让我买来了,一只42号,一只43号。”

  这回可以多笑一会儿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辞了?不行,这么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适……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点儿汤?”

  “汤?好吧汤……唔——够了够了。”

  “据说今年夏天会更热,你们没装个空调?”

  “是,是拉算装一个。”

  “听说何迪已经是局长了,是吗?”

  “不错,那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楚严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

  “几年前在街上碰见过他一回,他和几个人一起办了个心理咨询中心”

  “是吗!他不是学shòu医的吗?”

  “改行了,他说他早改行了。嘿,你怎么又抽?第几支了?”

  “最后一支。”

  “楚严那家伙尽歪的,有一阵子老给人家算命,见谁给谁算。”

  远处车站的钟声又响了。可以了吧?也许可以告辞了吧?

  “吃点儿水果吧,L?”

  “呵不,厕所在哪儿?”

  诗人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无论如何还是走吧,否则非累死不可。诗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表qíng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是我吗?你是谁呢?是那个找遍世界痛不yù生的人吗?是那个从荒原里走过来从死的诱惑里走过来的人吗?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场客客气气的相见?等了多少年了呀,昼思夜梦的重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和听这些话吗?是呀是呀,F医生早就对你说过:这么看重实现,L,你还不是个诗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还有些事。”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饱了,真的饱了。”

  “那,再坐一会总可以吧?”

  “是呀,别吃饱了就走哇。”

  好像没有推脱的理由。虽然是玩笑,但吃饱了就走总归不大合适,这儿毕竟不是饭馆。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寻找话题。

  从刚才的算命说起,说到手相和生辰,说到中国的“河图”和“洛书”,说到外国一个叫作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家,说到外星人,说到宇宙的有限或无限……L几次想走但还是没有走,又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说到人体特异功能,说到有人可以隔墙取物,有人能够穿门入室,说到二维世界、三维世界、四维世界,说到空间和时间……L想,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又说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说到天堂,说到了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级的智慧……

  “更高级的智慧又怎样呢?”这时候女主人说,表qíng忽然认真起来。“无所不能吗?在他们那儿,就没有差别了吗?”

  两个男人都摇头,无以作答。

  “呵,我真的得走了,跟一个朋友约好了,我得去……”

  “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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