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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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疯了,洋车子也跟着疯了呢,为了看出演,那剧院门前的角角落落都停满了洋车子。没地方停了的,就把他的洋车子举起来挂到树上了。挂到墙上了。挂到广告牌子上了呢。看洋车子人,他手里的小竹牌儿不够用了呢,就用硬纸剪成碎片儿,上边按上他的手印或签上他的名,当做凭证发给了骑洋车子的人,然后用一根糙绳把地上、树上、墙上的洋车子一串一串捆在一起了。

  洋车子疯了,电线杆子也疯了。原先它是不到半夜就要断电的,下半夜城市就陷进了黑暗里,可这当儿,它就通宵明亮了。灯泡很快就烧了,烧了很快就又换上新的了,因为那绝术团一夜要演两场呢,它得给来看下夜出演的人照路明道呢。

  真是的,到了不可理喻的田地哩,绝术团原来是计划在长安剧院演出一周哟,结果一演就演了半个月,往下个剧院搬迁时,那剧院的经理也还生了气,把喝水的杯子摔在台上了,说:

  “我哪儿得罪了你们啦,你们咋说走就走呢。”

  可和下一家剧院已经签下协约了,不走已经是不行的事qíng了。

  没想到剧院和剧院为了争抢受活人的出演竟还闹了起来了。人家说有两家剧院的经理还你我打了架。最后由绝术团定夺去哪家出演时,绝术团没有选那有空调的上好的剧院呢,他们选了一家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的剧院哩。因为差的剧院座位多,能坐一千五百七十九个观众呢,而好剧院只有一千二百零一个座位子。

  受活的绝术出演在九都疯成了,隆隆轰轰,惊天动地的疯成了,像耙耧山脉深处的一棵缺胳膊断腿的树,进了城,几天间就成了参天大树了;像受活房檐下的一棵病怏怏的huáng苗糙,离开受活,一瞬眼间就成了绿蓬茵茵的旺糙了,开出了一片红huáng绿蓝的硕大花朵了。

  不可理喻呢。真的是不可理喻呢。柳县长从地区回到县里来,已经是受活人在市里二十一天出演到了三十三场。回到县上他依旧的没有回家呢,径直到县委常委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一个常委会。会议室在县委办公楼的三层上,一排长圆桌,十几把硬木椅,墙上挂了几张伟人们的像和中国地图与双槐县的行政区域图,墙是白粉剥落的墙,地上是粗砾砾的洋灰地,那简陋的景况要比乡下路边的农机修理厂的车间好得多。就在这三间通屋的会屋里,后晌的日头明亮晃晃的在天空照耀着,日光到了会屋这儿却被云彩遮挡了,有风哩,开着窗,那风就凉凉慡慡从窗里chuī进来,也便满屋都是慡快了。因了没有歇午觉,上百公里的路上都被绝术团的成功激dàng得没有了安分的心。这当儿,柳县长兴奋得有些瞌睡了,也便脱了鞋,躺在常委的会议桌子上,光脚对着窗口睡着了。还有了惊蛰闷雷样的打鼾声,一声悠然,一声短促地响在屋子里,把墙上的地图都震得哗哗作响了。

  一会的工夫,七个常委们也就到齐了。

  到齐了,柳县长也是知晓的,可知晓他也还是又打着鼾声睡了一会儿,让常委们在那会议室里gān等着,直到过了个把儿钟,终于让那阵瞌睡走了去。走了去,睡醒来,揉揉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柳县长就又一身的jīng神了。他光脚蹴在会议桌正头的椅脸上,让大家分开来坐在两边儿,然后便如同往日样,在会议开始前独自抠了一会脚指头。抠脚指头也并不是因为柳县长的脚指头脏,脚趾fèng里痒。大家都是县委副书记或常务副县长,这当儿县长抠抠脚指头,让会议闷在那,让出门都是人五人六的县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们等在那,和大家开会、领导总要迟到一会是一个意味儿。柳县长不迟到,他总是第一个到达会议室,然后等都到齐了,坐好了,准备开会了,他抠一会脚指头,这样到会的人就又得了一次提醒哩,晓白自己如何的能耐与威风,也都是柳县长的部下呢,都要在柳县长面前温顺绵软哩。柳县长抠脚指头的工夫并不长,也就是别的常委泡杯茶水的工夫儿,有筷子长短吧,抠完了,把双手拿在桌脸上拍一拍,像耙耧人锄完地了擦擦锄,然后他就将双脚从椅脸上挪下去,趿着鞋,端上泡好的茶水喝一口,笑笑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又邋遢了,成了láng遢子①。”然后就把脸色正起来,庄庄重重道:“都把笔拿出来,把笔记本取出来,做好记录,帮我算上一笔账。”

  常委们也就取了笔,拿了本,伏在桌上等着记录了。

  县长说:“你们算一算,一张门票甲级二百五十五元,乙级二百三十五元,丙级二百零五元,平均每张少算些,按二百三十一块钱,每天演一场,每演一场平均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天能挣多少钱?可要一天演两场,那一天又能挣到多少钱?算一算,快一些,你们都帮我算算这笔账。”说到这,柳县长也就歇了嘴,瞟了一眼常委们,看大家都在本上记着他说的数字了,都写着那些算术公式了,屋子里一片孩娃们在教室做作业的声音了,就又咳了一声儿,扯着红哗哗的嗓门说:“都不用算了吧,我已经算过了,平均每场出演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张票平均二百三十一块钱,这一场出演就是二十五万五千二百五十五块。日他奶奶呀,咱们大方些,不要那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把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去掉,一天演一场是二十五万块,演两场就是五十万。一天他妈的五十万,两天就是一百万,二十天就是一千万,二百天就是一个亿。一个亿到底有多少钱?把银行新出的百元票子捆成一万块钱一捆儿,那就是一万捆。一万捆垒起来有多高,那要从脚底儿垒到楼顶上。”

  说到楼顶上,柳县长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落下目光时,他看见常委都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呢,看见每个常委的脸上都泛着晨当儿日出东方的红,每个人的目光都亮得如日光下的玻璃球儿样。还看见因为他话儿说得快,嗓门扯得开,吐沫星儿如雨点样把面前的会议桌子淋湿了一片儿。就近的一个副县长,怕他的吐沫星儿溅到脸上去,把身子朝远的处地歪了歪。这一歪,柳县长有些不太高兴了,瞪了他一眼,那副县长慌忙又把自己的椅子往县长身边拉了拉,像等着县长的吐沫星儿淋着样。怕溅到身上你就怕着吧,县长越发把说话的方向扭到副县长的面前了,让原来落到桌上的吐沫星儿一股脑儿都落到了那个副县长的脸上去,且又故意把嗓门扯得更开些,把头抬得更高些,让满会议室、满楼道、满天下和满世界都是了他昂奋奋的讲话声,像来开会的不是几个常委们,而是全县的万人大会哩。有十万人参加的大会哩。有百万人参加的大会哩。柳县长就那么大放排pào地算着账,隆隆轰轰地讲着话,一老天下便都是了他的吼叫了。

  第七卷 枝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3)

  “双槐县从此就要腾飞起来了——一个绝术团演出二百天能挣一个亿,四百天就是两个亿——当然啦,你不能保证绝术团每天都能演两场,从这个剧院转到那个剧院里,那布景、那灯光,那七七八八的一折腾,这一天就算过去了,这一天就少收入五十万块钱了,还有要从这个城市搬到那个城市呢,从这个地区搬到那个地区呢,也许一折腾,装汽车、坐火车,要耽误几天呢,少演几天就是几百万块钱呢。还有绝术团员们的工资和奖金。每个演员出演一场得给他们发半张大票,演两场就是一张大票子。他们一天挣一张,一个月他们就有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就比我县长多拿两倍了——不过呢,多劳多得嘛——他们每天给我们挣回五十万,每人每月两三千块钱就让他们拿去吧,可账我们得算清楚——一人三千,十人三万,六十七个一个月就是二十万零一千元。——这样一算大家就都明白了,其实二百天你是挣不到一个亿。二百天挣不到,三百天行不行?三百天不行,一年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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