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几里外你便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响。
日头不见了。豆地里变得光光秃秃。
芝麻地也光光秃秃。
油菜花的金huáng烂烂也都没有了。
huáng昏里,蚂蚱飞过后,日头艳红着,细细密密,红纱一样铺在村街上,迟缓流动的蚂蚱的死青气,在村落里铺天盖地,川流不息。
茅枝是在炼钢歇炉时生了她的女儿的,因为生在秋冬的jiāo界处,秋时jú开,冬时梅盛,女儿圆全漂亮,就叫了jú梅。这一天的huáng昏里,茅枝抱着女儿走出来,看着满世界的蚂蚱灾,她把女儿放下来,对着受活的huáng昏大声唤:
秋天大灾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粮,各家也要省俭一点啊——
秋天大灾啦,都留好下年过冬的粮食预防荒年啊——
事qíng竟果然,荒年来到了。
秋天一去,冬天刚至,山脉上便格外格外地冷,连井里的温水都冻成了冰。炼铁、炼钢后新生的桐树、柳树的树皮都冻得gān焦了。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庄人说,天呀,大闹天灾了,不光我们受活小麦不生芽,耙耧外的麦田也都不生芽。再过半个月,又有人从公社赶集走回来,他一入村就一脸惊异,在村头对着人们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社那儿家家户户没粮吃,一天只吃一顿饭,说饿急了,有人把榆树皮都剥下来煮成喝汤了,脸都喝成青色了,腿都浮肿得和青的萝卜一样了。
茅枝就把女儿留在家,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便碰到三五支送葬的队伍。
问说得了啥病呀?
人家说,没病呀,饿死的。
又见一起送葬的队伍又去问:
——得了啥病呀?
——没病呀,饿死的。
再见了一起送葬的队伍,死人不装在棺材里,而是卷在席筒里。
问,也是饿死的?
说,不是饿死的,是屙不下来憋死的。
问,吃了啥?
说,吃了土,喝了榆皮汤。
说人死就如说死了一只jī,死了一只鸭和一头牛、一条狗,冷冷淡淡,不伤不悲,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村里的人,不是他们的亲戚、邻人样。儿女跟在送葬的队伍后,不哭不掉泪,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的爹娘样。天冷得异常,风像刀子砍着般。再往前走下一段路,到了下一村的村头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头了。她看见那村头有开辟出的一片新坟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鲜蘑菇。坟堆儿错错落落,几十、上百个,每个都挂着几张新白纸,像一地盛开的白jú、白牡丹。
在那片坟前立一会,车转身,赶在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庄。到了第一家的瞎盲户,见瞎子一家正围在一堆火旁吃捞面,雪白的蒜汁捞面里还放了小磨油,她就竖在人家门前厉声说,还敢吃捞面?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饿得浮肿了,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了一只jī,你家竟还放开肚子吃捞面!到了第二户,人家没有吃捞面,可她一看那玉蜀黍生汤竟稠得能竖直勺把子,就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边,吼着说,一世界都闹灾荒了,外面饿死个人像饿死一只鸭,你们咋还不知道节俭节俭啊!到了第五户,人家有个孩娃闹着吃油馍,油馍没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从火上掀下来,又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掉,尖着嗓子说,到外面看一看,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你们家竟还敢关着门在家烙油馍。她吼着,不过日子了?准备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饿死吗?!
到了村后的瘸子老伯家。瘸子老伯家一家人虽也围着火,喝的却是稀面汤,吃的是半白、半黑的杂面馍,就的是一碗淹酸菜。
茅枝过来立到门口上。
老伯说,有啥事?
茅枝说,拐子伯,果真要闹粮灾啦,外面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
瘸子老伯默着想一会,说让每家都在chuáng头挖个坑,在那坑里埋上一缸两缸粮。
茅枝就开了一个会,让各家在chuáng头挖了坑,埋了粮。
埋了粮,还定了三条村规矩,一是各家不能吃捞面,二是各户不能吃烙馍,三是各家各户都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饿了起chuáng烧夜饭。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bī着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还在村里成立了民兵组,民兵组是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圆全小伙组成的,让他们一日一日地在村里转悠着,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好的,一旦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村口上,让汤饭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时光是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结了腊月,入了正月。到正月就发生了一串大事qíng。公社的麦书记领着几个圆全壮实的人,赶了一辆铁轮马车到了受活庄。到庄里几句话说完,便把受活麦场屋里的两圈小麦拉走了。麦书记是先找到茅枝的,把茅枝叫到村头上,说茅枝,你们受活庄的坟地咋没有一个新坟哩?
茅枝说,没有新坟不好吗?
是好呀,书记问,庄里人一天吃几顿?
茅枝说,老三顿。
书记说,一世界人都在地狱里,只有你们受活人活在天堂上。说麦天都过去半年啦,都过到隆冬了,可我们一入庄就闻到你们打麦场上有股麦香味,顺着那味走过去,就闻到那麦场屋里堆的是麦天没分完的几囤儿麦。
书记说,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饿死人,你们还有吃不完的粮。
书记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们说,你们都说说,你们能忍心看着同是一个公社的百姓,都一个一个活活饿死吗?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饭的到了门口不给一碗吗?说到底都还在共产党的天底下,都还是阶级兄弟嘛。
就把那三五囤的小麦装上马车,一粒不留地拉走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2)
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可过了三日后,又有几个圆全的壮年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拿着书记的一封亲笔信到了受活里。信上说:
茅枝:
槐树沟大队四百二十七口人已经饿死了一百一十三口,全村连树皮也没了,能吃的生土也没了,见信后务必从你们受活庄的每户给他们挤出一升粮。切切!切切!别忘了你和你们受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一员,彼此都是同一阶级的兄弟和姐妹。
茅枝就领着那些人,拿着书记的信,到每户给那些人收缴了几担小麦、谷子或者红薯面粉再或红薯gān。那些人走了,几日后又有人拿着书记的信来了,就又从各户给他们挤出两担粮。到末了,还未过正月,就有三五帮人担着担子夹着布袋拿着盖有公社的公章、签有麦书记名儿的信来受活要粮食。不给粮食就坐在村头不肯走,或坐在茅枝家里不肯走。末了就还得从瞎子家给他讨一升,到瘸子家给他要一碗。受活就如公社的一个粮食库,有一批一批的人来要粮食,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缸里的粮面要完了,碗或瓢伸进缸或罐里挖粮挖面时,听到碗、瓢碰着缸、罐底儿的丁当声,各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从心底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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