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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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到了正月末尾这一天,村里又来了两个县上的年轻人,穿戴都和公社来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中山装,上衣口袋都别着几枝亮钢笔。茅枝一眼就认出他们中间的一个以前是杨县长的秘书,现在是县里社校的柳老师。柳老师拿来的是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

  茅枝:

  你我都是红四的人,现在社会主义革命又到了危急关头,连县委、县政府都有gān部饿死了,见信后速将受活的粮食jiāo出一些来,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张huáng糙纸,字写得东倒西歪,如一片gān糙落在那纸上,可在信的末尾处,不光有县长的签名、手章,还有县长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红手印,手印旁还有别在糙纸上的杨县长保存的红四方面军的五星红帽徽。手印红得如鲜血一模样,指纹是一圆罗圈环,而帽徽却旧得如gān枯了的血,五个角都磨出了铅灰色。茅枝望着信,把那五星取下来在手里捏了捏,二话没说,就把来人领到上房屋里的山墙下,把两个大缸的盖子打开来,说那个缸里是小麦,这个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们就挖多少。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村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村子里,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胶轮大马车。马车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们没见过胶轮子,都围着那胶轮看热闹,用手摸,用棒敲,用鼻闻。闻着胶皮有一股怪味儿,摸着那胶轮像摸半gān的牛皮样。用锤和棒子去敲那胶轮,那胶轮把棒子和锤一弹就又弹回来。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过远门的瘸子、聋子去看那胶轮车,有瞎子在一边仔细地竖着耳朵去听别人说那胶轮车。就在这一村人都围着胶轮看不休、问不休的时候里,茅枝领着县里的gān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盖让gān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

  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瘸四婶就把她家的粮缸盖子打开得大口朝天,由县上的人把缸里的粮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个断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见了茅枝的第一句话就说嫂子呀,你又领人来家收粮食?茅枝说,把粮缸打开吧,这是最后一次啦。

  本家弟就领人家走进上房让人家随意挖着粮。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也已过出正月,冬去chūn来也就不远了,也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村里讨要粮食啦,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食,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村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吃,日常间,并不见讨饭的在哪里,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家的门里边,伸到各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祸。各家门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蹴着一家讨荒的。到了夜里,他们就睡在各家的门楼下、房后边或街上的避风处。冷得睡不着时,他们就在街上跺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村落都是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村边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的gān部吧?她说我是呀。男人就说我家有个女儿,十五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gān部啦,听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这就是一个瞎、瘸、聋哑的村,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儿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茅枝就不敢再往前边走去了,每走几步都有朝她跪下来讨粮、要饭的,都跪着抱着她的双腿哭唤着。夜冷得很,月色凉得和冰一样。睡在街上的人,把麦场上的麦秸垛扒了抱回来铺在大街上。把麦场屋的房糙揭了铺在村头上。还有人睡在村头的牛棚里,因为冷,就把身子贴着牛肚子,如果那牛诚实时,他就让他家孩子抱着牛腿睡。

  还有七拐子家的猪窝是在大门口,猪半大,猪窝里新铺了糙,有一户人家就和那猪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着猪崽睡觉了,去猪槽抢吃猪食了。

  茅枝到那和猪睡在一起的人家里,说不怕猪咬了孩子呀。

  答说猪比人都好,猪不咬人人还咬人哩,说他们村已经有人吃了人ròu啦。

  茅枝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言一声,来日就通知各户人家,每顿饭必须多烧两碗,端到门口给逃荒落难的人。这样,事qíng就越发坏了,就招来了更多的讨荒人,闹得受活日日都像赶会样,人山人海,云云雾雾,受活人在吃饭时就再也不集中到村头饭场了,好坏都是闩着大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吃。然而,受活有粮食,受活的坟地里没有一个新坟堆,这都是人人见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着盖有公社和县上公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粮,把讨饭碗拿出来,就能讨上一碗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像风一样chuī了一世界。

  耙耧山脉和耙耧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耧深处赶。受活这地方,住下的讨饭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几倍,同乡的,同县的,还有逃荒走难到了耙耧的安徽人、山东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扬天下了。大榆县和高柳县,也派人拿着证明信到了受活里,从历史的沿革上说起来,从地理环境说起来,说都和受活曾经是过一个郡、一个县,至少眼下是邻县,同一专区,希望能接济出一些粮食来。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3)

  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谁要粮食也不再给了,谁伸出饭碗也讨不到一口饭。各家都如临大敌,整日里关门闭户,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来往,不和人说话,任你在街上爷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开门送出一碗饭或者半个馍。

  茅枝是gān部,是gān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样,她就每天吃饭时还把门开着,让石匠烧一锅红薯面糊汤,自己家里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锅端到大门外。如此,三天后石匠就不烧一锅了,只烧大半锅,又三天就只烧少半锅。茅枝就盯着石匠厉声说,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说,你去看看罐里还有几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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