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枝就默着无言了。
又三天,茅枝家里也没了粮,要去邻居家东借一碗西借一瓢时,那讨饭的就有人饿死在受活庄里了。
埋在受活的山梁路边上。
又有人饿死了,埋在受活村口上。
受活村里有了一片外村人的坟。
到了又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里,一桩巨大的事qíng发生了,如同爆炸样,把受活炸得七零八落了。每年的正月尽时,在耙耧总要有几日往死处冷的天。要往日这么冷,街上的逃荒人会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夜,没了脚步声,也没了野火的噼啪声,村子里安静得像压根就没有一户逃荒的人。偶尔有谁家孩子饿极了的唤,也在一声、两声之后,就又戛然而止,归了宁静。茅枝不知道这静里正孕育着一场大爆炸,她如往日样熬了半锅红薯稀汤给门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来后,她男人石匠已经把她睡的这头被窝暖温了,她就脱掉衣服说,石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暖这被窝了,吃不饱饭,你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呢。石匠就笑了,坐在chuáng那头,说茅枝呀,今天我洗磨的錾、锤、兜儿在墙上挂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白掉下来,我怕家里要出大事了,怕我想暖也给你暖不了几天啦。
茅枝说,石匠,新社会你还迷信呀。
石匠说,茅枝,你给说句掏心窝儿话,你嫁给我石匠后悔不后悔?
茅枝说,你问这gān啥?
石匠说,你就对我说句心窝儿话。
茅枝就不说,往深处沉默着。
石匠说,你说一句怕啥呀?
茅枝说,你真的让我说?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那我就说啦。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总有一点后悔哩。
石匠便一脸huáng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脸,看见她年纪轻轻。才三十过几岁,可人已经很老了,像过了四十样、近了五十一模样。
石匠问:
——是嫌我年龄大?
茅枝说:
——是嫌受活庄子偏,又一庄子都是瞎瘸聋哑人,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在入社时候就调到县上,当了县里的妇女主席或者县长啦。可现在,我还在受活领着人种地,我都不知道这种地算不算gān革命,要不算,我就后悔我这后半辈子在受活没有革命了。
话到这,事qíng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儿就有人从院墙外边翻过来,石匠说谁?那脚步声就到了屋门口。茅枝说你们是谁呀?是不是又有人快要饿死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去给你们烧一碗汤饭吧。那人不言不语,便把茅枝家的屋门摘下来,哗哗啦啦冲进屋里五六个,都是圆全的壮年汉,他们手里都拿着棍子、棒槌和铁锨,一进来便竖在chuáng前边,把棍棒、铁锨对着石匠的头、茅枝的脸,说对不起你们了,这老天不公平,我们圆全人一个一个活饿死,你们缺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村儿没有一个挨饿的,全村的坟上没有一个新坟堆。说话间,那说话的取出了县上让来受活要粮的介绍信,上边盖了县委、县政府的章,他把那用毛笔写在糙纸上的介绍信扔到茅枝面前chuáng上说,这信你都看过了,你不让受活给粮食,我们不能不自己动手了,不算抢,是来取政府让我们来拿的粮食呢。他说着,给边上的人递个眼色,就有两个中年,提着布袋去另外一间屋的罐里找面了,去那灶房的锅里找寻吃的了。这时候,石匠已经从chuáng上跳到chuáng下,抓起了chuáng头洗磨的家什袋,已经将一把锤子抓在手里了,可就在这时,有一柄漏锄举在了他头上,吼着说,你别忘了你家是个瘸子户!石匠瞟茅枝一眼,就在那chuáng上不动了。还有一个人,他把棒槌举在茅枝的头上说,聪明点,亏你还打过仗,革命哩,竟不知道把粮食给劳苦的百姓分一份。这时候,女儿jú梅被响动惊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枝的怀里钻。茅枝拦着jú梅,盯着揪她头发的壮年汉,认出他是她每天给他家孩子一碗汤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那男人说,没办法,我得让我一家活着呀。
茅枝说,活着就抢呀?没了王法啦。
男人说,啥王法,圆全人就是你们残疾人的王法。人都饿死了,还说啥王法。说我也打过仗,跟着八路军gān过哪。
过一会,灶房那边的锅碗冷丁儿响成一片,不用说,是碗掉在地上打碎了。另一间屋里的缸、罐,也都响成了一片,找寻粮面的声音冷哇哇地传过来。从界墙门里望过去,石匠看见有个男人把藏在门后窑窝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来,他往袋里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玉蜀黍塞到自己嘴里嚼。石匠说,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闹老鼠的毒药呀。那人说,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饿死还痛快。石匠说,真的,那毒药夹在一块烙馍里,你别毒着你家媳妇、孩子呀。那人就把灯举在布袋口,从布袋里找出一块gān馍扔在门后了。
屋子里一片乱响。jú梅在茅枝怀里,清刺汪汪的哭声像穿堂风一样蔓延着。茅枝撸起衣服,把奶塞进她嘴里,那哭声就吞吞吐吐停住了。屋里只剩下了脚步声和翻箱倒柜声,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有一个人没有找到粮,也没有找到别的啥,他就极失落地从灶房走出来,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说,我啥也没找到,我啥也没拿到,我家孩子才三岁,又冷又饿,你得给我一点啥。茅枝就顺手把chuáng里姑女jú梅的棉袄递过去,问他说,这袄小不小?
他说小就小些吧。
茅枝说是女式。
他说女式也就女式吧。
到这儿,就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能吃能穿的都被抢光了,那几个男人就都又回到了chuáng前边。他们中间有个上些岁的人,他看看茅枝,又看看石匠,跪下给茅枝和石匠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领着几个圆全男人走掉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4)
像旋风样刮来一阵就又刮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石匠扭头看看原来挂枪的空墙上,说枪不让民兵拿走就好了。茅枝也扭头瞟了一眼chuáng里空dàngdàng的墙,把jú梅放到chuáng头上,和石匠一块穿上衣裳,到了院落里,要开门时,才知道人家把大门从外面扣上了,他们人被关在家里了。
石匠和茅枝孤孤地竖在院落内,听见有人在村街上大声地唤——他们都把粮食埋在chuáng头地下啦——都在chuáng头地下埋着哪。随后,就又听到邻居家有圆全人找头、铁锨和锄的声音了,有挖挖刨刨的声音了。听到了受活家家户户遭着抢劫的零乱声,像打仗一样响得满天满地,石匠看茅枝在那声响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他就搬过一把凳子放在院墙下,翻墙到街上把大门打开来。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村子远。村外的田地里,有一团团的黑影在忙着,不知他们都背着什么、扛着什么、挑着什么,有人忙着往村里进,有人忙着往村外出,脚步声零零乱乱,有几个圆全男人牵着牛、又有两个圆全壮汉抬着猪,还有圆全的年轻媳妇抱着人家的jī。一世界都是jī叫、猪哼的声响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猪背的噼啪声。有圆全人扛着东西跑得急,那东西从他们扛的包里掉出来,滚到路边上,他就又放下肩上的东西去路边摸着找。然后,他放下的东西就又被路过这儿的圆全男人顺手牵羊提走了。大乱了呢,全世界都乱乱哄哄了。受活的各个家户都是万马齐鸣的哭唤声。能看见清白的月光下,受活人那紫色的叫声、哭声如gān硬了的血条、血块一样在村里飞舞着。被抢了的瞎子家,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妇和儿子,哭着说好人呀,你给我们留一把粮食吧,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粮食朝门外走着说,你一家瞎子咋就比我们圆全人的日子过得好?天下哪有残人比好人过得好的道理嘛。又说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粮食的,是政府让我们来这要粮的。那一家瞎子就无话可说了,黑茫茫地看着圆全人,大摇大摆地把他家的粮食背走了。聋子他是有一身力气的,可他听不见圆全人进院的脚步声,他就被人家捆在了chuáng腿上。哑巴他也听不见,可他灵敏,他就被圆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里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拦抢劫的圆全人,可圆全人说,谁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那条好腿卸下来,他就想起他是残疾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扫而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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