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全人说,灯在哪里呢?
一个女人抬起她仅有的一条胳膊指着说,在桌子角上哪。
圆全人说,去点上。
她就去点上灯,递给圆全人,说满天下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们饿,可我家的孩子才一岁,你们给他留一升杂面好不好?圆全人说,我们也是柏树子公社的人,我们手里有人民公社让来要粮的信,那信上盖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会去找来给你看。说你们村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一家七口就饿死了四口人,可我们有公社的信你们凭啥就不给我们粮食呢?你们凭啥就敢不听政府的话?说着,就把chuáng头地下埋的粮食扒走了,把屋间罐里的最后一升子杂面也挖进袋里背走了。
背走了,到院落还又回头说:
你们想想嘛,天下哪有残人比圆全人过得好的道理吗。
各家都被抢光了。
满街都是脚步声。
一村子都是哭唤声。
整个耙耧都是闹哄和杂乱。
茅枝和石匠就怔在门口的月光下,看着那抢劫了受活的人,水一样从眼前流过去,看见有四五个人赶着村里那头huáng牛,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就瘸着腿扑到了街中央,一把抓住牛缰绳,说把牛留下吧,赶明儿大队、生产队都还要犁地哩!人家就横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那只好腿上,她便像一把瘸腿椅子样,被人家踢翻在了月光下。又爬着上前几步抱住了赶牛人的腿,她说咱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你们不能这样啊,咱们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人家说,啥他奶奶公社社员啊,人都饿死啦,还公社社员哩。就牵着、赶着、抽打着那牛往前走,她死抱着人家的腿,人家停下来,又在她的好腿上猛力跺一脚,石匠就从门口跑过来给圆全人们跪下了,做着揖,磕着头,求着说,别打她,别打她,她是一个残人哩,就那一只好腿哩,要打你们就打我,要打你们就打我。
人家说,她是你媳妇?让你媳妇松开我的腿。
石匠磕着头,说你们把牛留下吧,赶明儿没了牛咋样犁地呀。
人家就又在茅枝的腿上狠狠跺一脚。
茅枝尖叫一声,就把圆全人的腿抱得更紧了。石匠就给人家把头磕得更快了,更急了,雨点样磕着头,求着道,打我好不好?你们打我好不好?她好歹也是到过延安的,也是打过了仗、闹了革命的,是为新社会出过力的呀!圆全人就把目光移到石匠头上看一看,又移回到茅枝身上去,咬着牙说,日你祖奶奶,社会都是给你们闹坏的,不革命我家也还有二亩自留地,也还有一头犍子牛,可你们一革命,我家就成富农了,地没了,牛没了,一闹粮灾五口人就饿死了三口啦。他说着,又在茅枝身上踹两脚,说女人家,不好好过日子,还他妈的革命哩,说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吧!就又有几脚跺在茅枝的腰上了。
茅枝就怔着,松开了那圆全人的腿。
那圆全人从鼻子里哼几下,就同着别的圆全男人赶着那牛走掉了。走了几步,那人回头说,奶奶哩,你们不革命也不会闹下这饥荒。说完话,气愤愤地出了村,上到梁上了。
村里也便慢慢安静了。
最后离开村落庄子的几个圆全人,他们可怜、懊丧地嘟嘟囔囔说,我啥也没弄到,日他奶奶祖奶奶,我啥也没弄到。不知他是骂受活人,还是骂没给他留一点可抢的粮食、东西的圆全人。
天亮了。
村子里安静着,没有了往日的jī叫、牛叫和嘎嘎嘎嘎一早晃在村街上的鸭子叫。
街上到处都是空篮子、瘪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和小麦粒,还有盖着公章和有公社书记、县长签名的介绍信。
日头依旧在那个时候冉冉地升起来,huáng慡慡地照在山脉上,村子里和各家的院落里。那些介绍信上政府的公章红红艳艳,如花一样美艳。不知是谁从家里出来了,立在自己家门口,紧跟着,瞎子、瘸子、聋哑和圆全人,老老少少,都从自己家里走出来,静静地立在门口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说话,脸上平静着,没有悲,也没有哀,木木然然,脸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聋子自语说,我家没了一把粮,人也得饿死哩,连chuáng下边埋的一罐谷子也被人家抢走了。有个瞎子就对聋子道,人家说我家不用点灯,连我家的油灯都给拿走了,那油灯是红铜,闹铁灾时候我都没舍得jiāo上去。这时候,受活人就都看见茅枝走过来,她瘸拐得比先前厉害了,拄着拐杖,还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样。她的脸是一种huáng白色,头发凌乱,像有八百年没有梳洗过,人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一脸的皱痕,像了蜘蛛网,额角的头发也在转眼间变得花白。她过来立在槐树下,立在往日挂着牛车轮子的钟下面,望望一街两岸的村人们。村人们就朝着她的这边走过来,像往日开会一样走过来,围着她,看着她,沉默着。
这时,从村后就传来了那七十七岁的拐子老人的儿媳的叫唤声,声音沙哑,枝枝杈杈,像刮过来的不定向的风。她蹦着跳着,双手拍打着自个的双胯儿叫:
——快来人呀,我公公死在chuáng头埋粮的坑里啦!
——快些来呀,我公公气死在埋粮的坑里啦!
那七十七岁的老人就死了,死在chuáng头埋粮的坑边上。坑边上还有一张来要粮食的信,信上盖了人民公社的章,也盖了人民县委的章。茅枝领着村人们到那坑边时,把那信从地上拾起来,老人还有一口气。他用那最后一丝游气说:
——茅枝,让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该属这个公社、那个县里的。
说完后,老人就死了。
死了后,也就埋了呢。
埋了,受活也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粮荒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5)
先几天,各家都不出大门。不出门、不活动,人就省力气,也就饿得慢一些。再几天,就有人出门去,想到山梁上寻些糙根、菜根什么的。到后来,就有人学着山外的人开始剥吃树皮了。把榆树皮表层的gān块削过去,只要紧靠树骨的那层青皮儿,回去放在锅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汤。这样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糙、茅根刨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
就有人活活饿死了。
一个又一个地饿死了。
受活的几处坟地也都有了新坟。又半月,那新坟也如了雨后chūn笋,到末了,村头也就有了麦场样一片新的坟包。那些不到十八岁没有成亲的年轻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就顺手埋在村头上。那些三岁以下,或者五岁以下的,饿死了,又不值得费下一副棺材板,就用糙捆上,放在一个竹篮里,挎出去把那竹篮扔在村外的哪条沟里,或山梁上的一堆石头旁。
天苍huáng无边,山脉上也静得深厚。受活就被遗落在这苍huáng里,像山脉上扔着的一堆乱糙或山脉间的一处遗迹样。有老鹰尖叫着,从天上落下来,立在那装有死孩子的竹篮上。孩子的爹、娘,先还远远站着守了那篮子,用竹条棍儿打那鹰。过几天,他就不再守那篮子了,他已经饿得不能出门了。那儿的鹰和野狗也就忙忙活活了。再几日,鹰和野狗就去别处找食吃,那儿就只剩下空篮和一片gān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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