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在心惊ròu跳地度过了那一瞬儿的死静后,又一次爆起了电闪雷鸣般的掌声和狂呼乱叫了。
茅枝婆就立在台子的一边上。
马聋子擦着他脸上的流血问:“我能挣着柳县长许的奖钱吗?”
不等茅枝婆说啥儿,县里的出演团长就忙迭迭地笑着说:“没跑儿,准有你的一千块的奖钱呢。”
聋子就笑着去找人替他包那一边的伤脸了。
就开始出演第二个节目了。第一个胜于险闹,第二个就安排了奇静了,安排了独眼纫针了。往日里独眼纫针,他是把十个八个纳鞋fèng被的大针一并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右手拿了一根线,手一搓,眼一瞄,那十个八个大针的眼儿便都对在一起了,那根湿了捻了的洋线就从那一排针眼里如箭穿胡同样飞了过去了。可今儿他不再这样了,他是一伸手从一个纸盒里抓出一把绣花针,让左手的五根指头,四条指fèng里排满了四排上百根的绣花针,然后呢,手心向下,在一块木板上轻磕一响儿,那上百个有针眼的大头就肩并肩、头挨头地靠在一起了,跟着他又手心向上,对着灯光,睁大独眼,用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从左手的四排针上过一遍,那四排针的针眼便都对在一起了,顺了他的目光了,从那一排排针眼里,便能看见头上灯光的炽白辉煌了。接下那被捻直得如细铜丝样的洋线,便能一下从这排穿过去,又从那排穿回来。瞬眼儿,那四排针就都吊在一根红的线上了。
先前,他只能在咽口水的工夫里穿上十根八根针,在嚼口馍的工夫穿上四十七至七十七根大光针。这一夜,他竟能在同一瞬儿穿上一百二十七根绣花针,在嚼口馍的工夫里把这套的动作重复三遍,纫上二百九十七根绣花针。
他说:“我能挣着县长说的奖钱吗?”
出演团长说:“能。准能哩。”
还有那叶上、纸上刺绣也不一样了。瘫媳妇她不仅能在一张薄脆的纸上绣糙、绣花、绣蚂蚱和蝴蝶,她竟能把冬天还挂在树上的huáng蝉壳儿上绣出微粒微粒的小飞蛾。为了让那飞蛾有些红颜色,她并不用那红丝线,而是绣完了,把绣花针往自己手上扎一下,挤出一滴血,那小蛾儿就成了正飞着的花红蝴蝶了。
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出演也不一样了。他脚上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一瘸一拐跑了正三圈,倒三圈,然后他敢突然停下来,望望台下的观众们,一用力,跺了几下脚,让那玻璃瓶儿碎在脚下边,然后抬起脚,台下的人就看见他那麻秆般的细腿上,挂着的三寸的畸脚脚底上,正扎了几块碎玻璃。玻璃又白又亮呢,可从那玻璃碴上流出的血是又鲜又红呢。
节目已经演得许久老长了,台下的人已经不会为受活人的哪儿流些血的绝术大唤大叫了。在台下看着有小儿麻痹的孩娃把他的小脚伸在半空里,血像雨水样滴在台上那簇新的帆布上,孩娃的脸半是蜡huáng,半是苍白,像一张透着亮的纸。这时候,台下就会有人大咧咧地唤:“疼不疼?”
孩娃说:“我能忍住哩。”
又有人就在台下问:
“你敢站起来在台上走上一圈吗?”
孩娃就果真从台上立站起来了。他的额门上浮着一茬儿汗,嘴角上挂几丝huáng烂烂的笑,就把那扎了一片玻璃碴儿的脚落在地上了。把他的身子斜斜地压在那条秆儿似的麻瘦腿上了。他就在台上流着血正走三圈,又倒走三圈儿。
夜已经有些沉深哩,像时光落进了黑dòngdòng的井里一样幽静了,柳县长说好要在今儿这场出演的最后赶回来宣布受活脱开双槐那县里的决定的,要当着这么多的观众念那受活退社的文件的。可到了末了的节目时,他还没有赶回来。茅枝婆在后台那儿转悠着,一直没有看见山下的路上有汽车的灯光照上来,也没有听见远处路上有隐隐糊糊的汽车马达声。她说:“柳县长不会不来吧?”县上的gān部说:“咋能哩。”说:“也许县长的车坏在路上了,也许县长有别的急事耽搁了。”说:“这样儿,你也出演吧,多演几个节目等着柳县长,他不会不来哩。他准定会来呢。他准定会来宣读你们退社的文件哩。”
茅枝婆就决定多出演几个节目等着县长了。
茅枝婆就对着台上的流血的小儿麻痹轻声唤:“娃儿呀,能走了你就在台上多走几圈吧。”
月亮已经走移到山的正顶那儿了,在偏北那人们都去看日出的山顶处,它像搁悬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上,下弦儿,瓢儿状,在那树枝间倒置悬放地连挂着。星星也稀了,气象也比早些冷凉了,凉得如了夏日的后半夜。可这到底还是冬天哩,再暖也还透着寒意儿。台下已经有人把他脱了的棉袄披在身上了,把夹在胳膊弯里的毛衣、绒衣穿在身上了。倘若往日这下夜梦深的时候里,满世界的人是都沉没在了深梦里,可纪念堂这儿的人们,却都还毫无睡意哩,都还睁着亮堂堂的双眼看着台上的出演哩。
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4)
孩娃已经开始拖着他那扎满了玻璃碴儿的畸脚在台上重又走动了。他走走跑跑,跑跑走走,一瘸一拐,又一轮的正三圈,倒三圈。他走过去的台子上,血像泼上去的水样浸yín着,那新huáng的帆布每隔一尺就有一个血脚印,深红色、黏黏的,一瞬儿那深红就成了褐紫了,成了灰黑了。孩娃儿也是让人敬着的,他门额上的汗珠亮亮透透,如挂在那儿的水粒儿,可脸上的笑,却是又甜蜜、又灿烂,像终于胜了自个,信了自个不仅能脚穿玻璃鞋,还能在脚上扎满碎玻璃时在台上不停歇地跑。他是果真地胜了自个呢。跑完六圈他到台前谢幕时,还把他那椿叶般的畸脚抬起来让观众瞧看了。台下的观众就见了原先露在脚底外的玻璃都已经不在了,都钻进他的脚底板里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血水在那脚底板上流,如他跷起的不是一只脚,而是举起了一个城里人常用的喷血的水龙头。
到了最末儿,该了茅枝婆和她九蛾儿上台出演了。月光已经移去到山的那边儿,山脉上cháo润的深静铺天盖地哩,无边无际呢。在人声吵闹的fèng隙里,能听见树枝在风中的摆dàng声,能听见哪个山崖或林地里突然响起的鸟叫儿,能听见因为吵闹和掌声惊飞的鸟的扑棱声。灯光像箭样一束束朝天空she过去,朝别的山脉沟谷she过去。空气中有了冬夜寒凉的味,也有夏夜凉慡舒身的滋味儿。
茅枝婆说:“你回来可千万记住拐到县上把我们退社的文件带到山上来。”
柳县长说:“就三天,第三天夜里打死我也要赶回来为你们宣读退社的文件哩。”
上边的人说:“茅枝婆,该你出演了,我听到山下有浑浑糊糊的汽车响声了。”
茅枝婆就上台出演了,就演她的压轴绝术了,她的绝术是一出演就把台下的人惊吓一跳的。是依着耙耧调的团长排演的模样儿,由她那成了秀艳的圆全人的外孙女在台前正经八百地向台下提了许多的问,诸如你们家有八十岁的老人吗?你们村有九十岁的老人吗?你们家住的那座城里有一百岁的老人吗?如果有,她的牙掉没?她的眼花没?她还能吃花生、咬核桃和嚼碎大豆吗?还能纫针纳鞋吗?问了这样一篮几筐的话,她就下去了,茅枝婆就被人用轮椅推着上来了,被人说她已是一百零九岁。因为她早是百岁老人了,就让她穿了一身民国时候北方老婆们常穿的土蓝色的粗布大襟褂,肥腿的粗布灯笼裤,活脱脱如是一老完全的上百年前的一个人。她的头发花白哩,人是老态龙钟哩,如从棺木中扒出来的一模样,可正因为这样儿,她就显得刺目刮眼了,委实实令人惊异了。因为她已被说成是周岁一百零九岁的老人了,又是一辈子的瘸拐哩,自然是要被圆全人们推着出来呢。推她出来的是原来在南地世界出演一百二十一岁老人的那个中年人,他依着人家的排演,在这儿就成了一百零九岁老人的孩娃儿,要一口一口叫茅枝婆为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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