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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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茅枝婆说为一百零九岁,而不是像在南地世界里把她说成二百四十一岁,把她的重孙孩娃说成一百二十一岁,都是经着圆全人细心琢磨的。受活在耙耧山脉是人知人晓哩,当然不能把茅枝婆说成是二百四十一岁哩,可说成是一百零九岁,人们也就大都信了呢。山脉里有百岁老人虽是稀奇的事,可也不是没有的事。说她一百零九岁是连受活的邻村人都不敢去疑怀哩。因为他们是邻村,可受活又是全残的人,所以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着,从来不去深究受活的物事儿。所以受活有没有一百零九岁的人,是他们也多都不知哩。

  在台上推她的孩娃,一老完全地用他在庄里的诚实相,说他娘是一百零九年前出生上一甲子轮回里的辛卯兔年里,经了清朝和民国,活到现在正好一百零九岁,为了明证他娘是一百零九岁,他把他家的户口簿和他娘的身份证从台上递到台下让人们传看着,又把县里柳县长亲笔书写、签字盖章的老寿星镜框在台上举给台下的人们看。有了柳县长的签字和盖章,人们自然丝毫不会怀疑茅枝婆她不是一百零九岁,而是七十一岁。这时候做儿子的就对着众人说,人活百岁并没有啥儿稀奇的,重要的是她娘一百零九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只是走路有些儿瘸。为了明证娘的牙齿好,他取出两个核桃递给茅枝婆,茅枝婆就把那硬壳核桃放在嘴里,用了几下力气咬碎了。为了明证他娘眼不花,他把一根黑线和一根银针递给了茅枝婆,还把台上最亮的大灯关上了,使舞台上半昏半暗儿,如乡下人家的油灯光线样,茅枝婆就把针眼对着那昏花的灯光纫了几下儿,果真把那线纫进了针眼里。

  纫针儿,咬核桃,嚼花生和炒豆,这都是令人惊奇的出演哩。日常间有谁家的父母、爷奶能活到近百岁?有谁能活到一百零九岁,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就在这种文火炖jī慢慢香的惊奇里,她的孩娃把她长寿养体的秘诀说了出来了,摆将出来了,他把娘身上穿的民国时候盛行的肥大的粗布大襟布衫和肥肥胖胖的粗布灯笼裤子在台上脱了下来了,茅枝婆就一冷猛地亮出了她穿的一套亮光闪闪的黑缎寿衣了。

  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5)

  台下的惊奇,就从文里哗的一声到了武里了,便忽地一片唏嘘哎哟了,所有走神儿的目光都一股脑儿集中到台上了,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说到底,她一百零九岁,也还是一个活人呢,刚才还咬着核桃说话哩,纫上针时脸上还露出笑容说:“老了啊,再过几天就纫不上了呢。”可这一转眼她就又如死人样穿了一套寿衣啦。

  那寿衣是上好的布料呢,黑缎子,隐隐地含着细碎的亮花儿。台上的灯光又明又亮,寿衣在灯光中一闪一烁着。寿衣裙子的下摆是滚了一圈皮带宽的金丝花边儿,那花边全是huáng丝线和白丝线,huáng白相间着,那花边闪的光亮就不同黑缎的光亮了。黑缎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银的亮白色,花边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金闪烁的晨光色,像一早日头刚出东山挤she出来的光亮儿,不依不饶地扎着人的眼。还有寿衣那肥大的上襟裙,在台上就更是不见一般了。不仅袖口和领口都滚了huáng边儿,前襟上还细针密线刺了龙凤图。左裙襟上的huáng龙如活的蟒蛇样,盘盘绕绕,似乎伸开来有丈余那么长,缠来绕去,一直从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鳞,都绣得仔细呢,bī真哩,像立马会从台上跃起来跳到台下样;右裙襟上绣了的凤,则全是大红、深红、紫红、殷红、浅红、粉淡的各类红色儿,像一片着了火的凤凰暂且落在了那裙襟上。这一红一huáng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红的有了紫褐的亮,huáng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铜泽儿。这七闪八明的寿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观众吓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这人们都还在惊怔中没有灵醒过来时,做孩娃的把茅枝婆的后背推转过来了。她黑亮的后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闪闪发光了。那奠字本是一个方块儿,可做寿衣的人把它艺绣成了一个圆圈儿,用的又都是铂金绒丝线,横竖撇捺都有尺子那么宽,横竖撇捺间的fèng儿却只有一根香样窄,使那一个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轮日出呢,一轮落日呢。且那奠字外边的两环圈绣中,又都肩并肩地绣了铜钱般的小寿字,使那奠字越发地透着了死人的气息呢,透出了bī人的yīn气呢。出演到这儿,已是到了高cháo了,一台节目也都到了高cháo儿,像人们爬山到了峰顶一模样。出演团的圆全人,终是比残人聪明哩,见多识广哩,他们知晓整台的出演,每个节目都是让人们惊奇哩,让人惊得唏嘘不止呢,知晓到了高cháo就不需要他们再狂呼乱叫了,不需要他们将巴掌拍得双手血红了。他们已经嗓哑了,手疼了,疲惫了,有些瞌睡了,没有人头落地的节目怕是再也吊不起来他们的胃口了。他们深明动时该动、静时该静的理道儿,深明yù静则动、yù动则静的理道儿。耳上放pào是脸上都放出了黑血的,独眼纫针是一瞬间就纫穿了将近三百根绣针的,猴儿跳是故意让火把布衫烧着的,瞎盲听音已经连是猪毛还是马鬃落在石板的声音都分辨出来了。这时候,当然不能再演火上浇油的节目了,该出演一场大火落雨的节目了,该让千千百百的观众从疯热的半空轰隆一下掉进一池的冷水里,让他们一片哑然、一片惊奇、一老世界都在惊奇中默着无言无语呢。

  茅枝婆的活人寿衣果真让他们从滚烫的半空跌进水里了,一片默然无语、又一片忧愁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一个活人为啥要终日穿着寿衣了。夜深哩,深到了枯井的底儿了,一世界都沉在了梦里边,一世界的人在夜间都如在生死的界边样。一个一百零九岁的老人就穿着寿衣活脱脱地出现在台上了,站立在他们的面前了,所有人的脸色都若同月色样,苍白着,如是失了血,像刚从死的处地儿走了回来的,或像从活的处地儿正朝死的处地儿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静谧哩,静得和台下没有一个观众样。在台上能听见那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的孩娃的呼噜声,能听见那孩娃叫着娘呀、娘呀的呓梦声。就在这一片毫无睡意的圆全大人的目光里,在这圆全人的一片企盼哩,那六十一岁却被说成是九十一岁的孩娃,对台下的人说了两句很平常的话,说了两句叫人没法儿不信的话。他说:“俺娘这几十年里都没有脱过她的寿衣哩,半辈子里都穿着她的寿衣吃饭睡觉哩。”说这一甲子年里的戊子鼠年,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冬,他娘拾柴从山上摔到了沟底儿,腿断了,惊出了一场大病儿,七天七夜昏迷不醒呢,他就把寿衣给她穿上了,准备着她死去升天呢。可准备她死时,她却又醒了过来了。醒了过来就把寿衣又给脱下了。脱下来她的病就又重了,又昏迷不醒了。可再给她穿上寿衣她的病就又轻了呢,就又醒了过来了。说三番五次儿,末了就不再脱她的寿衣了,就给她准备了几套寿衣让她轮换着穿,她也就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穿着寿衣吃饭、锄地、挑粪、收割、睡觉了,穿着寿衣过她的日子了。

  “说他娘这寿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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