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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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问了一个瞎盲人,那时候你家粮食够吃吗?

  瞎子说,哪能吃完呀。

  问,过年能吃上一个白馍、半碗扁食吗?

  说,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儿好东西。

  说,你是瞎子地咋种?

  说,我还是竹匠,帮村人们各家编个筐子编个篮,农忙了,村人们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种了。

  又问了一个瘸子说,你家多少地?

  十几亩。

  你一个瘸子咋种呀?

  我家有牛,谁家平常用了我家牛,农忙他就来帮了我家里。

  日子好过吗?

  比现在好过哩。

  咋好过?

  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最后又大声问了一个聋子道,你家那么多地雇没雇长工gān活呀?

  聋子说,没雇呀。

  那地你咋种?

  聋子说,我家没牛可我家有辆车架子,车架子也是左邻右舍常用的,农忙了他就来我家帮着了。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2)

  到最后,贫农、富农、地主就没法划分了,家家都有种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家家都请别人帮过工,又去别家帮过工,那日子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聋子离不了哑巴的耳,哑巴离不了聋子的嘴。一村人的日子过得如一户人家样,祥和富足,殷殷实实,无争无吵。这样,到最后,人家就给各家发了一个黑皮小本儿,巴掌一样大,封皮上写了户主的名,内里只有两页纸,一页上印了毛主席的话,一页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的话。然后人家就走了,回了公社,通知受活人从村头第一家往后排,无论是瞎子、瘸子,或聋子和哑巴,每家半月必须派个人带着那小黑本儿到公社去一趟,也没别的重要事,就是戴着高帽子游游街,或者开大会了你在台上让人揪斗一阵子。

  说,你家是地主?

  答,不是。

  问,是富农?

  答,也不是。

  说,不是地主富农你为啥还拿着小黑本?

  就有几个人把耳光掴到了你脸上,把脚踢在了你腰上,你便冬地一声跪着倒在有几百、上千人参加的大会台子前。

  问,你偷过啥东西?

  说,没偷过啥东西,受活人从来不做贼。

  问,没粮吃了也没偷过蜀黍和红薯?

  说,粮食吃不完,要不是前些年全县的圆全人都去庄里抢粮食,各家的存粮十年都吃不完。

  就又噼噼啪啪一阵打,说别看他是个残疾人,坏人就是坏人,看他家藏了多少粮。人民把自己的粮食要回来,他还说人民是去他家抢粮食。这一打,就比上次打得更重了,拳头落在了他鼻上、嘴上和眼上,棍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腿上。落在鼻上鼻子流了血。落在嘴上掉了牙。落在眼上眼眶就变得乌青黑紫。落在腿上,他不是瘸子就是瘸子了,是瘸子就成瘫子了。就这样,半月后,他回家养着伤,就轮到下一家拿着那个黑本儿来遭这份黑罪黑灾了。可是,那回家养伤的人,在村里见了茅枝,就要恶恶地瞪她一眼睛;见了她家的猪,就要狠狠踢一脚;见了她家的jī,就要远远地狠砸一石头,见了她家种在房后的倭瓜①、豆角,就要摘下来扔在地上,再上去跺几脚,把它跺成水浆,去喂自己家的猪和羊。

  有一天,茅枝一早起chuáng,见她家长成了的猪被毒死在了猪窝里,生蛋的熟jī去吃了猪槽的猪食死了一院落。木呆着,开了院落门,又看见那村里去了公社挨斗、扫街的和还没轮到去扫街挨斗的,家家的户主和女人,都立在她家门口上,每人手里都拿着那个小黑本,见了她,先是冷冷瞪一会,猛地就有人把一口痰吐到她脸上,把那黑本摔在她身上,说是你让我们对上边的人说了实话的,说了实话就家家都是地主富农啦,家家都得到上边去被游街挨斗啦。说你去看看,林瞎子昨天到镇上让人家活活打死啦,人家说你是地主,还是富农?他说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人家一棍子打在他脑上,没出气儿他就死在了台子边。

  茅枝就忙迭迭去了村头的瞎子家,就见瞎子林果真死去了,躺在门板上,一家人围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再也没有话说了。

  茅枝回到家,把门口的一地黑本捡起来,便拄着她的拐杖到了柏树子公社,天落黑时赶到革命委员会,找到了那给受活发了黑本的人,冬地一下给人家跪下来,说受活怎么能是一村地主呀,天下哪有家家都是地主的村子呀。

  革命说,天下也没有没有地主的村子呀。

  茅枝说,我实话说了吧,我家解放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个长工和短工,一家人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就把我一家划成地主吧。

  革命便又惊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问了她许多许多话,把她手里那一把小黑本儿收起来,回办公室换成了一把小红本。小红本也还是那么大,也还是只有两页纸,封皮上填了受活各家户主的名,内里一页写了毛主席的话,另一页写了有关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革命把那一打红本递给她,说你走吧,没有亏待你们受活村,按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政策和比例,你们受活最少该有一户地主和一户富农,现在有你这一户地主就算了。说你连夜赶回去,明天一定要背着被子赶回来,后天公社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开会时必须斗斗你。

  茅枝就连夜赶回村里给每家发了红本子,说红本子都是革命成分,都是贫下中农,村里只有一户地主就是她。说以后村里有什么需要地主富农做的事,她一个人就全都担下了。发完红本子,收拾了行李和铺盖,又给她那已经十一岁的女儿jú梅烧了一锅饭,蒸了一笼馍,让她吃了哄睡后,她就拿着村里惟一的小黑本,扛着铺盖往公社去受黑罪了。

  那时候,玉蜀黍都已经大熟,满山脉都是玉蜀黍的甜。月光水一样摊在村头上,她要往公社走去时,受活人又都出来送着她,说你去吧,我们会照看jú梅的。说去吧你,革命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人家要你说啥你说啥,也就不会狠命地踢你打你了。

  她就说,都回吧,该掰蜀黍了,我不在村里,大家该gān啥儿还gān啥。掰完蜀黍了就犁地,犁了地赶快把小麦播上去。

  就走了。

  来日的万人大会,是在柏树子街东边的河滩召开的。昔日里,流不断的河水,为了开会,几天前就被改了道,于是那满地沙石的河道就成了会场。会是公审一位现行反革命,他是一个刚教了三天书的先生。刚教了三天书,他竟敢在黑板上写毛主席万岁时,写成了石井山万岁。石井山是他的大名。他的小名叫石黑豆。原来他没大名只有小名,因为当了先生觉得叫黑豆不合适,就给自己起个大名叫石井山。井山两个字是来自革命圣地井冈山。他要告诉他的学生他叫石井山,然在往黑板上写石井山三个字儿时,竟写成石井山万岁了。

  不消说,他犯的是死罪,是死有余辜。革命把他抓了起来时,他对他的罪恶供认不讳。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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