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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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说,从前有个在县衙当差的聪明人,什么事在他面前都易如反掌办成了。有一天,县太爷想要考考他,就从县衙出来到了城郊上,忽然看到有个姑娘从菜园那边走过来,县太爷说,你去和那姑娘说上几句话,如果她让你亲了她的嘴,我这县太爷的大印让你掌三天。如果她不让你亲她的嘴,我打你五十大板行不行?说聪明人想了想,就迎着那姑娘到了菜园边,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那姑娘就主动把嘴伸过来,让聪明人过去亲了亲。

  聪明人就回来当了三县天太爷。

  “你们猜聪明人到那姑娘面前说了啥?”丁嘴嘴说着又问丁庄的人,看大家都不再吃饭都在听他说笑话,他就瞟瞟大伙们,卖着关子喝了几口汤,让大家等了他一会,才又说聪明人到菜园边上拦住姑娘说,喂,你走你的路,你怎么拐到菜园偷我们家的韭菜呀。姑娘说我径直地走着路,谁偷你你们家的韭菜了?聪明人说我明明看见你偷了韭菜吃到嘴里了,你咋还说没有偷?那姑娘就在聪明人面前张开嘴,说我吃了?你过来看看我的嘴?聪明人说你咽到肚里了,我哪能看见呀?姑娘说,难道因为这还能把我肚子剥开给你看?聪明人说,那倒用不着,韭菜味儿重,你让我闻闻我就知道了。

  姑娘就张着嘴凑过去,让聪明人闻了她的嘴。

  县太爷只好把大印jiāo给聪明人让他做了三天县太爷。丁嘴嘴说聪明人在这三天里,把他家的亲戚和朋友,都从乡下、山里弄到了城里的县衙各部门,当官或经商,全都过上了好日子。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日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眠着嘴儿笑。脸仰在天上笑。还有人一笑就从他坐的凳上掉下来,手里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饭汤泼了他一身。

  李三仁下世两天后,入殓那一天,他媳妇没有哭,去问我爷李三仁那鬼为啥死了还拢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儿放不下的事。我爷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见他躺在灵棚里,大张着嘴,张大着嘴,眼也睁得比活着还要大,眼白和孝布样挂在眼睛上。没说啥,我爷想一会,便独自离开丁庄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爷走回来,手里拿了一枚新刻的丁庄村委会的章。圆的章。新的章。还有一个盖章用的印泥盒。为了补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爷回来亲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爷说:“三仁呀,我在学校把章给你找到了,没人偷,就掉在你chuáng头的chuángfèng里。”然后我爷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轻轻抚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张着的嘴也就闭上了。

  眼就合上了。嘴就拢上了。

  闭了眼,拢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变了。虽然人是有些枯gān着,可他脸上有了一片的安祥来。有了无缺无憾的安祥来。

  李三仁就意足安祥了。

  说说我家吧。

  说说我爹吧。

  说说我爷做下的关于我爹、我家的那个梦。长有十里二十里的梦。

  爹是决计要把我家搬离丁庄的。丁庄已经荒凉了。荒极了。人味衰落了。病的人,大都到了庄外的小学里。没去的,也都整日地守在自家里。庄街上冷清得难得见着一个人的动,难得听到人的说话声。不知从了哪天起,谁家死了人,也都不再贴着白色门联了。死个人,家常的事,懒得再贴了,也用不着惊天动地地去办那安葬的事。用不着亲戚朋友们来奔丧。人死就和灯灭一模样。和秋天到了树叶飘落一模样。庄子里,总是寂寞着静。寂默着坟地里的静。新街上,已经有了几家搬到了沩县县城里,有一家搬到东京市里去。

  呼哗哗地搬走了。

  留下那村落和那盖了新瓦屋的院落不要了。

  人走屋空了。

  丁庄荒冷了。人味寡淡了。

  自打我爹经了我爷要掐死他的事,他就决计要离开丁庄去。算了一笔账,真要搬到沩县或者东京去,家里的钱还差着一大笔。钱不够,爹就彻夜睡不着觉。这一夜,他在chuáng上滚了一夜后,天刚亮就从屋里走出来,在院里站一站,又从家里到了庄子里。穿过庄子站在庄口上,看见早晨从平原东边卷过来,有一股起早熬着中药的苦味跟了来。爹就立在庄西的一块空地上,闻着那药味,知道是学校里的病人们一早起chuáng熬药了。可在他把目光搁在那熬药升起的烟上时,爹的心里动了一下子。

  砰地动一下,如谁用手在他的心里拨了一下子。

  盯着学校上空那浓浓淡淡的烟,时金时银的烟,我爹冷丁儿想起来,庄里死了那么多的人,还又有那么多的热病病人都在等着死,上边是该给庄人说些啥儿的。是该给庄人们做些啥儿事qíng的。

  哪有不说不做、不管不看的上边啊。

  爹生来就是要做成大事的人。

  爹是为了做成大事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才到丁庄做了我爷的儿子和我的爹。起原先,爹在丁庄不光要主管丁庄和丁庄方圆几十里的人的血,人的命。到以后,爹还要管着这些人死后的棺材和坟墓。爹没有想到他活着要主管那么多的事,他只是想着试一试。到沩县政府里试一试,料不到这一试也就试成了,像顺手一开门,日光就照进了屋子样。

  爹到了沩县县城去。

  爹在已经繁华无比的县城找到了高县长。高县长正是当年教育局的高局长,现在是了高副县长了。是了县上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他和我爹说了很多话,商量了很多事。

  高县长说――

  丁庄已经死了几十个人,你咋不早些来找我?你丁辉不知道我高副县长对丁庄有感qíng,你爹丁老师还不知道我对丁庄有感qíng?

  爹就扭头望着高副县长的脸。

  高县长说――

  凡是染上热病的,每死一个人,县上要照顾给一口棺材你们丁庄不知道?没人把这文件的jīng神传达到丁庄吗?

  高县长和我爹坐着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高县长说――

  以前死过的就算了,以后凡有热病快死的,只要手续全,报上来政府都会照顾给一口黑棺材。

  我爹望着高县长的脸。

  高县长说――

  回去吧,我想吃你们丁庄种的荆芥了,下次来你给我捎些嫩荆芥。

  我爷知道自己是做梦,看到的都是梦里的事,本不想往下去看的,可那梦境奇特了,少见了,就由不得他不朝那个大院里边走。

  大院里边是个棺材厂。

  棺材加工厂。

  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爷在梦里知道这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这梦到的地方在哪里。穿过一片平原的野荒后,在huáng河古道上沙丘宽展的平地间,在沙丘堆出来的沟壑里,有了一片开阔阔的小盆地。说是小盆地,却也一眼望不到边。就在这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平原上缓起缓落的沙丘间,我爷看见了那个棺材厂。周围都是用铁丝网围将起来着,而就在这围起来的一片缓平处,摆了一大片已经做好的黑棺材。棺材的大小厚薄全都不一样,棺材上因着不一样,用粉笔写了甲、乙、丙的字样儿。正是午时候,日头横在平原的正顶上,金色的光芒一束束地she下来,像无数被拉直的金条、金丝网在天空中。远处的huáng河古道和平原上,透过那生了锈的铁丝网,能看见日光在沙地上泛着一波一làng的光,像有一股洪水正从遥远的地方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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