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听着,忽然眼前有些花,日光血红金huáng一片儿,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转。树和糙,蒿糙、蓑糙、茅糙、艾棵都在他的眼前转,像从脚下转着朝远处去了样。缓慢慢地转,连侄儿小明也在远处转。
“我走啦——你给亮哥说一下,让他想一想。人生在世能有几天好日子?东西都是生不带来、生不带去的货,只有活一天舒坦一天才是真的呢。”
说完就走了。
丁小明说完就走了,慢慢地走,一摇一晃着,人便进了金huáng、金红的落日里。
西边的地平线,平原的最边上,村庄和树木,都瘫在地面上,像画在了一张纸上样。huáng河古道的堤,成了沙丘的堤,朝阳的一面都有旺的糙;背yīn的,光秃着,沙土结了壳,像烫伤结了的痂。堤顶上,丘顶上,都一律光秃秃的亮,灰白白的亮,金晃晃的亮。落日中,有一股晒暖的糙味和沙味,腥甜暖暖地铺散着,宛若放了糖的水,在平原上漫无边际地库放着。
平原上似那腥暖甜甜的湖。
平原就是了那灌满着腥味、甜味、暖味的没有边的湖。
huáng昏了。
谁家的羊从学校那个方向朝着丁庄里走,咩叫声像一根竹杆在那湖面上漂。顺风箭箭地漂,把那湖面的静,穿出了一个dòng。
huáng昏了。
有人赶着放了一天的牛,慢腾腾地朝着庄里走,哞叫声不是一条线似的贯在平原上,而是一滩儿泥样朝着四周横缓缓地浸,横慢慢地流,又把羊叫声穿破的dòng给补上了。
huáng昏了。
丁庄庄头上有人站着朝远处麦田地里的一个男人唤:
“三叔——你明儿忙不忙?”
“不忙啊——有啥事?”
“我爹下世啦——你明儿去张罗着埋埋吧。”
奇静一会儿,接着又一问一答说:
“——啥时下世的?”
“——快有半天啦。”
“——棺材有没有?”
“——不是跃进和根柱哥给家里分过一棵柳树嘛。”
“——衣服呢?”
“——我娘早就备好了。”
“——那好吧——我明儿一早就过去——”
平原又归着平静了,像是没有风的暖洋洋的湖。
我同意我和玲玲下世以后,把我家的房子,院子、树、家具和我家在huáng河古道以北与王家、张家相邻的3亩5分水浇地全归叔伯弟弟丁小明所有。这些家产分别是:青砖瓦屋3间,厢房2间,(其中1间是灶房,1间是杂屋)。院落土地3分有余,院内桐树3棵,杨树2棵,(这些树木我和夏玲玲活着准都保证不砍不卖)。家具有立柜1个、条桌1张,板箱2个,衣架1个,脸盆架1个,红漆靠背椅4把,小凳5个,条凳2个;大chuáng1张,小chuáng1张。另外,还有2个大缸,6个面罐。这些东西,只要我和玲玲活着,都一定爱惜,决不弄坏,决不搬走弄丢。
空口无凭,以上白纸黑字,就算我的遗书。此遗书由吾弟丁小明保管,我和玲玲死后生效。父亲丁水阳不得与丁小明争其财产。
立嘱人:丁亮
××××年×月×日
叔去给丁小明送这那白纸黑字时,把丁小明叫到他家大门口,叔在大门外,丁小明站在大门里,叔把那白纸黑字甩了在丁小明的脸上去,说:“给!”
丁小明捡起那白纸黑字看了看,委曲地说:“哥,你把我媳妇抢走了,你还这样对我呀。”
叔和玲玲结婚了。
名正言顺着夫妻了。
也终于和玲玲搬到了家里去。
搬的哪一天,拉来一辆车,两趟就把麦场屋的东西拉回到了家里去。可是一到家,玲玲身上有了汗。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被子呀,锅碗呀,椅子呀,箱子呀,该放哪的就放哪。这一放,一规正,身上有了汗,脱掉衣服在风口chuī一chuī,这一chuī,汗落了,到夜里便觉得身上有些热,有些燥。烦的燥。以为感冒了,吃了感冒的药,喝了姜汤水,那燥热发烧却终是不肯退下去。
半月后,也便知道是热病发着了。
爆发了。
快要下世了。
人已经浑身没有了丝毫的力,连吃饭端碗的力气也没了。有一天,叔给玲玲端了退烧的姜汤水,玲玲没有接,她盯着我叔额门上新起的几个疮痘儿,瘦削的脸上有了惊,惊着说:“你脸上又有痘疮了?”
我叔说:“没事儿。”
玲玲说:“你把衣服脱下来。”
叔笑着,赖赖的笑:“没事儿。”
玲玲大了声:“没事你脱下让我看看嘛。”
叔就脱掉了。玲玲也便看见叔的腰上边,一圈儿,绕着皮带的一圈儿,全都长满了疥疮痘。红的痘疮儿,发着亮,像疮痘里含了一包要喷出来的血。因为皮带磨那疮痘儿,叔就不再纪那皮带了,用一根宽的布绳穿在裤子上。前些日,在麦场屋里住着时,他总是用布衫盖着那布绳,到现在,那布绳在裤前垂挂着,他就像了前几辈的庄稼人,几辈前的庄稼人,裤带总在裤前垂挂着。
望着叔腰上一红一片的疮痘儿,玲玲眼上有了泪,泪着却笑了。笑着说:
“这下好了,咱俩一块犯热病,前几天我总怕我热病一犯死了去,你又和婷婷住到一块儿。”
叔的脸上也跟着有了笑:“嗨,没敢对你说,是我热病先犯的,换腰带那一天,我想老天爷,让玲玲的热病快犯吧,千万别我有一天死掉了,让她还好好地活在平原上。”
叔笑着,赖赖的笑。
玲玲就在他身上轻轻拧一把。
叔把姜汤碗放到chuáng头上:“这半月我睡觉没有碰过你,你没觉出我的热病重了吗?”
玲玲笑着摇了头。接下来,两个人说了很多的话。
玲玲说:“这下好,刚搬回家咱俩一块犯病了。”
我叔说:“要死一块儿死。”
玲玲说:“还是让我死到你的前边好,这样你就可以把我葬一下,千万给我买几套好衣裳。千万别给我穿寿衣,给我买件裙子穿。买两件,一件大红的,我自小爱穿大红的;再买一件素色的,一红一素让我换着穿。”
我叔说:“我再给你买双红皮鞋,高跟的,东京市的姑娘都爱穿那鞋。”
玲玲想了想,想了好一会,忽然脸上的轻松没有了,仔仔细细地望着叔的脸。
“算了吧,还是你先死的好,你活着我对你有些不放心。”
叔便想了想:“你先死我真的能好好安葬你。葬了你,我死了,我爹、我哥他们可以好好安葬我。可等我先死以后你再死,他们要不好好葬你呢?”
玲玲眼里有了泪:
“话是这样说,可你活着我就是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
“也没啥不放心。”
说了一会儿,啧怪一会儿,最后玲玲说:“那就咱俩一块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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