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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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却说:“才不呢,我死了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死了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玲玲说:“你才不是想让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你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叔说他没有那意思。玲玲说你就是那意思。两个人半是儿戏半是吵着时,叔一转身撞掉了chuáng头的姜汤碗,劈啪一下那碗碎在了chuáng下边。

  不吵了。

  都看着。知道碎了药碗不是好预兆,说明人命没有几天了,吃药已是多余了。也就彼此默默地看,让那屋里没声息。闷热在那屋里像是蒸着的笼,两个人身上的汗,都如豆子样。人已经很瘦了,都很瘦,玲玲原来鼓着的胸,叔总是喜爱的胸,现在已经塌下去,像胸前堆着两小堆儿瘦huáng的ròu。润着的脸,原先有疮痘也显红润的脸,现在有些铁青了,黑锈huáng锈的青。眼窝深得能放进两个jī蛋样,颧骨高得如两根挑着两块素布的木头儿。那样子,她已经少了很多人的样。已经没有人样了。头发也枯了,几天不梳头,锈在枕头上,像是一蓬枯gān的蒿糙长在枕头上。我叔呢,饭还是一样地吃,却是不知吃到了哪,方脸成了刀条脸,眼里白多黑少了,没有先前有光了。撞碎了碗,他盯了好久满地的碗片说:

  “玲玲呀,你要不信我让你先死是为了你,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给你看。”

  玲玲问:“你咋死?。”

  我叔说:“我上吊。”

  “那你就吊吧。”玲玲就从chuáng上坐起来,用手梳了几下头,脸上平静静地说:“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几天啦,你去找来一根绳,只要你让我看着你把头钻进圈子里,我就把头钻进另一个圈子里,然后咱俩一块把脚下的板凳踢到一边去。不能活着在一块,咱俩要死在一块儿。”

  叔就又盯着玲玲的脸。

  玲玲说:“你去找绳呀。”

  叔不动。

  玲玲就又说:“去找呀,有根麻绳就在chuáng下边。”

  叔像被bī到墙角了,闭着嘴,不说话,盯着玲玲看一会,果真去chuáng下找来一根绳,站到条凳上,把那根绳子在房梁上绕出两个能钻进头的活扣儿,然后就站到那凳上,扭头看玲玲。看着夏玲玲,像要和玲玲一比高低样,一比勇武样,目光暖暖的,还有些挑逗她的味。可他没想到,玲玲平常温,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还有些烈。她看他把绳圈系好了,拿眼瞅着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chuáng,洗了一把脸,还用梳子认真梳了几下头,出屋关了院落门,回来就站到凳子上,看着叔说到:

  “要是咱俩一道死,我这辈子就算没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张chuáng上了。”

  还不到午时候,半晌里,日头还悬在东半天,火一样的日光从窗口照到他们的chuáng上面。chuáng上的被子玲玲已经叠好了,屋里的桌椅、衣服也都搬回来摆得整齐着。放得整齐着。连原来挂在界墙门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样的gān净着。这已经是了玲玲的家,这家里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没有瓜葛了。婷婷睡过的chuáng,玲玲把那褥子换到了一边去,重又换上了她和我叔铺过的。铃铃用过的箱,她用水擦了好几遍,擦得没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过的碗,她收起来当了jī食的碗。现在,这家是了他们的,死了也没啥可憾了。该摆整齐的也都整齐着,该放到院里的也都从屋里拿到了院里去,如原来摆在门后的锨,挂在墙上的锄,玲玲都把它们靠在、挂在了院里房檐下。屋子里,左看右看都没啥儿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没有啥儿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里朝着四处看了看,最后又拿起放在脸盆上湿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摆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绕好上吊的绳圈儿,最后把目光搁到了叔的脸上去。到了这时候,人没有退路了,也没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绳圈去钻了。叔用双手扒着那绳圈儿,绳套儿,玲玲也用手扒着绳套儿。她拿眼看着叔,bī着叔,只等着叔把头一伸,她也就把头伸进去。事qíng已经被挤到死角了,被bī到死角了,只能死着了,可我叔这时脸上却又挂了笑,坏的笑,赖赖的笑,笑着说: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着呢。”

  叔从凳上下来了,坐在chuáng上望着还抓了绳圈的玲玲说:“娘,你也下来吧,下来我真的像儿子一样侍候你。”

  他就过去把玲玲从凳上抱下来。抱着她,将她放到chuáng上去,慢慢把她穿的衣服脱光后,看她原来白润的身子现在已经枯着了,成了过冬糙的色,脸上漫满着凄楚和忧怨,有泪从那眼角掉下来。玲玲说:“咱俩真的上吊吧?”我叔说:“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说:“活着多好呀,有饭吃,有房住,饥了可以去灶房烙油馍,渴了可以喝一碗白糖水。寂了可以到庄街上和人说说话。想你了,我能摸你的脸,亲你的嘴,着急了还能和你做那男女的事。”

  说着这话时,叔正费力地和玲玲做着男女的事。

  叔是一个赖极的人。

  做着事,玲玲问:“我俩不到场,辉哥真能领回结婚证?”

  叔就得意地:“听说哥马上就要当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啦,领个证有啥大不了。”

  爹真的没有让丁小明、宋婷婷,叔和夏玲玲露一下脸,就替小明和玲玲,叔和婷婷离了婚,又替玲玲和叔领回一张结婚的证。大红的纸,写了“准预结婚”的字,盖了乡政府民事上的婚姻章。

  爹来给叔送他和玲玲结婚的那张红证时,丁庄人正歇着午觉儿,日头辣毒地悬在头顶上,知了的叫,山一声、水一声地响在半空里。庄街上的热,像流着一股烧开了的水。也还静得很。踩着静,爹从家里走出来,要出丁庄去办他的事,顺路拐到了叔家里。叔家的门,大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可爹却不推,也不叫,只是拿手在那门上敲,梆梆梆(?)地敲。越来越用力地敲。

  叔在屋里唤:“谁?”

  我爹说:“亮——你出来一下子。”

  叔单穿个白布裤衩出来了,开了院落门,怔一下,迷糊糊地说:“哥,是你呀。”

  爹就冷冷道:“宋婷婷要的两口棺材给她了,甲级一等的,棺材上刻满了楼房、瓦屋和电器,怕她们家人老十辈死掉都没用过那么富裕、好看的棺。”

  叔望着我爹没说话,脸上还挂着没有睡醒的样。

  爹又问:“听说你把这院子、房子都押给了丁小明?”

  叔依旧不说话,脸上没有睡的意思了,却又把头扭到一边去,瞟着哥,也瞟着院落里的哪。

  爹就从口袋取出那两张结婚的证,油光纸,发着亮,相叠着,隔着门框从门外扔到叔的身子上。那油亮的纸,巴掌大小两片儿,在叔的身上擦挂着,树叶样旋着落到地面上。“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快死了还为一个女人闹翻天。为女人敢把一辈子的家财给人家,真是要断子绝孙了,死都不给活人想念了。既然这样,你不立马死掉你活着gān啥呀!”爹从牙fèng挤出这排儿话,说完后,便很快地旋着身子走掉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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