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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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雪玫一怔,眯起了眼睛,一时不明白她的心理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现在不烫了,你喝吧。”

  胡雪玫的下巴向那杯咖啡对奶点了点。

  肖冬梅缓缓伸手将杯取过,缓缓举至唇边,品尝性地先呷了一小口,觉苦,也怕醉,眼望着胡雪玫,犹豫不决。

  “苦了就加点儿糖。”

  在肖冬梅的年代里,糖是按票供应的。而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凭票也往往一年到头无处买糖。她自幼视糖为宝贵的东西之一。如果此种宝贵的东西是别人提供的,且又允许自己不限量地享用,那么当然多多益善了!她五指并抓,将小碟里的五六块白方糖都抓了起来,并且一总放到杯子里去了。这下,杯里的咖啡奶便往外溢了。她赶紧端起杯就喝。方糖未化,一块块随奶入口,吐在杯里又太没个样子,索性嚼着吃了下去……

  胡雪玫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收了空盘子空碟干脆离去。待她手拿抹布回来擦餐桌时,发现那只空盘子里的糖水,也被肖冬梅喝尽了。

  她皱眉道:“小姐,你闹肚子我可不负责啊!”

  肖冬梅却一笑之后反问:“大姐,是只今天不许我洗脸了,还是连续几天都不许我洗脸呢?”

  胡雪玫又皱眉道:“我不许你洗脸干什么呢?我是让你吃完饭再洗脸。”

  “可谁都是先洗脸后吃饭……”

  胡雪玫将抹布往桌上一摔:“我自有我的道理!哎,你他妈的烦不烦人?”

  肖冬梅识趣而又明智地一声不吭了。

  胡雪玫一指抹布:“你擦!记住,这也是以后你该做的!然后你给我把手脸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

  “过来,坐这儿!”

  待肖冬梅从洗漱间出来,胡雪玫指着化妆镜前的一只小凳对她这么说。

  她也不敢再问什么,乖乖地走过去坐下了。见小凳周围铺了报纸,又见胡雪玫将一条绸巾围在自己颈上,并接着操起了剪刀,才明白胡雪玫究竟要对自己干什么……

  她用双手护住了头:“大姐,求求你……”

  “把手放下!要不先把你十个手指剪掉!”

  胡雪玫的话十分严厉。

  她不敢执拗,双手刚一放下,耳边但听“咔嚓”一声,洗脸时编扎起来的一条短辫已应声落地,仿佛带着一部分生命,微微蠕动了一下,散开地“死亡”了……

  她双唇刚一抿,被胡雪玫从镜中发现,厉色警告:“敢哭!只要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你剪成个秃头!”

  被人家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收留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身上还穿着人家的,正所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罢,罢,罢,一头乌黑好发,在“文革”中自觉剪到了符合红卫兵形象那么短,现在却又惨遭毒手,肖冬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哪个到了爱美年龄的女孩儿不爱惜自己的头发呢?转而又一想——他妈的随你这位“模范特务”摆布吧!反正是头发而不是头,剪光了几个月之后仍可长出……

  这么一想,她就真的忍住了泪。而且,索性闭上了双眼,听之任之……

  剪发之声阵阵,不绝于耳。

  接着有一股热风,呼呼地伴随着一阵电器飞转的声音直往头上吹……

  再接着大姐用手指往她额间、鼻梁和两腮抹了点儿什么,之后大姐柔软的双手对她的脸进行抚摸。抚摸得她脸上很舒服……

  “宝贝儿,你眉毛很秀气,但是那也得修整修整才更好看……”

  于是肖冬梅觉得胡雪玫用什么东西一根根拔下了她十几根眉毛,分明的,随之又为她描了眉……

  她又觉得胡雪玫用什么东西弄她眼睫毛,并为她描眼边儿……

  现在,有滑润的东西涂在她双唇上了,那感觉也很舒服。红卫兵肖冬梅长那么大第一次涂唇膏,而且是由别人往自己双唇上涂的。仿佛女性滑润微凉的手指从她双唇上轻轻划过,那一种舒服从她双唇传达到她心里,使她心里荡起了从未体验过的,难以形容和言说的,微妙又温柔的反应……

  “宝贝儿,真乖。湿湿嘴唇……”

  于是她伸出舌尖儿,轻轻舔了舔上下唇……

  绸巾从她颈上摘下来了……

  “宝贝儿,睁开眼睛。”

  肖冬梅不敢。她怕一睁眼睛,会从镜中看到一个稀奇古怪,复原乏术的自己。

  “你倒是睁开眼睛呀!”

  胡雪玫的嘴凑在她耳旁,爱意绵绵地说,语调中充满诱惑。显然,为她忙了半天,是使她能看到一个惊喜。

  “睁就睁!”

  肖冬梅在心里恨恨地说,猛睁开了双眼。与她想象的结果恰恰相反,镜中的自己并不稀奇古怪,而是变得特别的妩媚俏丽了——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很短,短得像一名初中男生的发式。在她家乡那座小县城里,普通的初中男生们是留偏分头的,升入高中以后,才开始留分头。那似乎是初中男生和高中男生的区别,也似乎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倘一名初中男生竟也留起了分头,他的男同学们和女同学们,一定会一致地认为他心里产生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了,而老师们则会有根据怀疑他思想意识成问题了。

  “才上初中,分的什么头?明天去理发店把你那头发理短了!否则别来上学!”他必将受到这样的警告。

  倘他不在乎这样的警告,那么他必将被从学校驱逐回家。没有人曾解释得清楚明白——一名初中男生一旦留起了分头,怎么就意味着他思想意识成问题了?

  但是普遍的初中男生和女生,以及他们的老师和家长,都宁愿接受这一共识。“一边倒”使一切初中男生们看起来仍是些头脑里只有分数和贪玩两件事的男孩子;分头则似乎标志着他们已由男孩子成长为青年了。他们凭了已留起分头这一种资格,可以和他们的高中女生们眉目传情了。家长或老师即使发现了这一种隐私,也往往充聋作哑,不予干涉。因为,在那小县城里,十之七八的高中生们,毕业后是不打算考大学的。往往毕业后一两年就工作紧接着就结婚了。而且,夫妻关系又往往是高中的同学关系。故中学男生们企盼着自己也早日留起分头来,也确乎是少年维特式的心思。分头使高中男生们一个个看去开始有点儿男人味儿了。那是普遍的初中男生们特别羡慕特别向往的。初中毕业考试一结束,一个月至一个半月内,是县城里几家理发店最冷清的时日。那些个初中男生们都迫不及待地留起分头来,谁还进理发店呢?

  红卫兵肖冬梅从没想到过自己这名初中女生的头发也会被剪成分头。当然胡雪玫替她剪的并不是分头。而是正被中国大城市里的女孩子们热衷为时髦的一款青春发式。这一款青春发式,在对女性时尚追求有研究的专家学者们那儿叫做“赫本短发”。因为据说早期世界级电影明星赫本率先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剪了极短的短发,并让她的形象摄影师拍了几幅丽照登在许多国家的画刊封面上。那发式一反女性过分讲究发式的古旧传统,简单得无须每每顾及,而且使女性增添了几分少年的英俊气质。女性的妩媚与那一种仿佛少年的英俊气质相结合,俏丽女性的美点便更加显得天真烂漫生动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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