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肖冬梅望着镜中的自己呆住了——那是我吗?那怎么可能是我呢?她自幼便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上中学以后,她也曾多次地偷偷照镜子欣赏自己。后来她就学会尽量地掩盖自己的漂亮。因为漂亮太容易使别的女生觉得她和她们不一样,也太容易引起男生们对她理所当然地想入非非。而这两点加在一起的结果对她将是极为不利的。她会因此失去女生朋友。男生们对她的想入非非,仿佛也不仅仅是他们自身的罪过,也有她的责任似的了。
尽管她自幼便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却从没想象得到,自己竟会变得像镜中那么俏丽!对女性形象设计很有一套审美经验的胡雪玫,在自己身上实践的兴趣已经不怎么高了。确切地说她对在自己身上实践已经多少有些厌倦了。她试图从肖冬梅身上重新唤起那一种兴趣,她达到了目的。
她使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学生变成了2001年人们司空见惯的又酷又俏的靓妹。客观地说,她对红卫兵肖冬梅那张原本秀丽的脸儿的化妆浓淡相宜,一点儿也没过分。她为肖冬梅削剪成的极短发式,看去的确也特别青春。但是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学生的清纯和红卫兵的心理傲气,却是被她彻底地“加工”掉了。几乎只有肖冬梅眼中那种对自己的新形象所感到的茫然不知所措和羞涩,还证明着她仍是三十四年前的她自己。
“俏吗?”
肖冬梅点点头。
“满意吗?”
肖冬梅不太自信,犹豫未答。
“走到街上,准酷倒一大片!”
肖冬梅不明白“酷”是什么意思,侧转脸困惑地看她。
她也不解释,将肖冬梅轻轻扯起,推向一旁,如同工艺师将自己完成的一件工艺品摆在一旁似的。接着便弯腰卷地上的报纸。肖冬梅想插手,被她用肩头阻止住了。
“宝贝儿,别弄脏了手。”
“宝贝儿”的叫法,并未因肖冬梅的郑重要求而废止,且又多了“小姐”的叫法。肖冬梅无奈,只有由她爱叫“宝贝儿”便叫“宝贝儿”,爱叫“小姐”便叫“小姐”。她倒想通了,能被人当“宝贝儿”宠着,当“小姐”敬着,感觉上也怪不错的呢!
胡雪玫用报纸卷走了落发,回到
客厅找了一个小本儿和一支笔递给肖冬梅,对她说她应该开始学会些起码的生活常识。
她一一指着电视机、影碟机、音响、电脑、传真机、空调,以及热水器、
纯净水器、空气加湿器,不厌其烦地传授开关和使用的正确方法。肖冬梅边看边听边记,觉得自己宛如在什么车间里。
她想,资产阶级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把他们所喜欢享受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搞到了如此复杂的地步,怎么就不觉得活得累呢?
但是资产阶级的电视真他妈的好看!资产阶级的影碟机真他妈的奇妙,怎么塞入一个薄圆盘,电视里就会出现外国电影呢?资产阶级的音乐也真他妈的好听,虽然听不懂,但却直听得人想要跟着叫、喊、蹦、扭!资产阶级的电脑真好玩儿!怎么按几个键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字呢?他妈的居然还可以一个人和它打扑克!
资产阶级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怎么发明了这么多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东西呢!难道他们的大脑和无产阶级的大脑天生就不一样?
她暗自替无产阶级感到沮丧。
胡雪玫传授完,她记完时,已经密密麻麻“一二三四ABCD”记了数页。仅插头一项,就记了二十几个!
在胡雪玫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对红卫兵肖冬梅来说有着太多太多新事物。她没见过牙刷头是三角形的牙刷。她从没用过洗发液、洗浴液之类。在六二年她是小学生时,整整半年里她和姐姐、妈妈甚至舍不得用肥皂洗头,而用碱水洗。那半年里她全家只珍惜地使用着一块香皂。而且香皂是父亲的老友从大城市寄来的……
还有
冰箱、微波炉——唉,唉,家里要是也拥有这两样资产阶级的东西,妈妈将会感到多么的方便啊!妈妈常因夏天的剩饭菜馊了变味了而心疼,也常因起来晚了全家人都顾不上吃早饭而内疚……
“都记明白了吗?”
“记明白是记明白了,可……”
“又吞吞吐吐的,说!”
“要熟练掌握,就得反复操作,是不大姐?”
“那当然!”
“我什么时候想练习着操作都可以吗?”
“这还用问!”
肖冬梅心中暗暗一喜——他妈的,那就可以随便看资产阶级好看的电视和影碟了!不看白不看!她相信凭自己有一颗忠于无产阶级的红心,那是中不了资产阶级那点子毒的。即使中毒了也不要紧呀,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斗资批修呗!
胡雪玫从衣架上扯下自己的小包儿,拎着,另一只手拉着肖冬梅的手,又将她带到了餐桌那儿。
“坐下。”
肖冬梅乖乖坐在她对面,眼瞥向冰箱。她已经知道,好吃的东西都在冰箱里,以为胡雪玫又会从冰箱里取出什么好吃的东西奖赏她的乖巧。尽管她已经觉得胃胀了。
“眼睛看着我。”
肖冬梅收回目光,卑顺地望着胡雪玫。
“现在,咱们谈谈工钱。”
“大姐,什么工钱呀?”
“从今天起,我正式雇你做阿姨。”
“雇我?”
“对。”
“做你的……阿姨?”
“对。开个价吧。”
“做你的阿姨……你还要给我钱?不不不,这怎么行呢?你不是说你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了吗?我叫你大姐,你再反过来叫我阿姨,那成了怎么回事儿了呢?”
肖冬梅糊涂极了。
“我简直是在对牛弹琴!我是让你做帮我干家务的阿姨,不是让你在辈分上做我的阿姨!有时我也会叫你阿姨,但那不等于我是在把你当一位阿姨叫!懂不?”
胡雪玫越想简单明了地解释清楚,却反而使肖冬梅越听越糊涂。
她摇着头诚实地说:“不懂。大姐,帮你干家务我是非常愿意的……但那您也犯不上非得叫我阿姨啊!”
“算啦,不懂就先不懂吧!这并不妨碍咱们谈工钱问题。你说你每月要多少钱吧!”
“一分钱也不要。”
肖冬梅这会儿忽又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李建国和赵卫东。尽管眼前这位资产阶级傻大姐对自己可以说是太好了,但亲姐姐和战友们下落不明,凶吉未卜,自己怎么能给她做什么“阿姨”呢?一找到了姐姐们,说走就得走哇!报答总归是要报答的,方式很多嘛!
“别假惺惺。我也不愿承担剥削的罪名!头一个月先给你四百元,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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