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是真糊涂呀,还是装糊涂呀?有白当经济人的么?吃饱了撑的啊?
我一拍脑门儿,连说真是的真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亲爱的小悦我亲爱的经济人,你可千万别误解我。我是一高兴,忘了!绝对的不是装糊涂。这我懂。按常规,一般经济人都提成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我给你最高比例!给你百分之十!……
不料她一撇嘴,说你玩蛋去!百分之十我可不干!你一件背心卖那么一大笔钱,按常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么?这根本就不是按常规办的事儿!
我又是一阵发怔。眯起眼睛凝视了她半天,更加口吃地问,那那那,那你究竟想要多少呢?
她说一半儿!少一分也不行!
她的模样她的话,坚定得没比。我拍案而起,指斥道——小悦,你休要狮子张大口!再分你一半儿,我自己还剩多少了?仅剩四分之一了!这是敲竹杠!是讹诈!
她冷笑了。她将背心抛还给我了,说那好吧,买卖不成仁义在。穿上背心吧。穿上吧穿上吧,屋里开着空调呐,少穿件背心别感冒了!咱们到此为止,就算没这么码事儿!
她一个鲤鱼打挺儿跃下床,朝外便走。走到门口站住,回转身,一手举在胸那儿,微摆几摆,嫣然一笑,甜甜地说出两个字是“拜拜!”
我顿时慌了。急说小悦,亲爱的别走别走,什么事儿都好商量么!
好说,你好商量我可不好商量。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半儿。少一分都不行。
由三十万而十五万而七万五……
好比一把插子插了一大块肥羊肉,插子把儿握在她手里,肉在我口边儿晃过来晃过去,诱得我馋涎不尽,张开了大口,却他妈的只许我咬一口!
那一时刻我恨得咬牙切齿,直想强奸了她!
但七万五也是钱啊!
谁若贪污了七万五或受贿七万五,一旦立案有据,不是会被判好几年刑么?再说我一个“码字儿”的,想贪污又哪儿有机会贪污到七万五呢?想受贿谁又贿我呢?
罢罢罢!牛不喝水强接头,暂且先忍下一口窝囊气,七万五到手以后,再和这漂亮的小妖精计较得失!
于是我强压一腔怒火,满脸堆下卑恭屈膝的笑容,假惺惺和柔声细语地说,小悦呀,梁老师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啊?回来回来,坐下坐下。就照你说的,事成之后,咱俩二一添作五,啊?
小悦也就笑了。她走回到我跟前,捧住我脸,啪地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其实我没当真。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和我小悦龙争虎夺的。我也不是狮子张大口……
她用小指挑起我的背心,又说,您瞧您这件背心,哪儿像贴身穿了八个月没下过水的背心呢?不像怎么办?咱们非得让它像不可吧?怎么才能让它像呢?那就得做旧。那是技术。起码是手艺。我不行。想必您也不行。得我花钱去找人做旧。一件背心三十万,院里上上下下的能不嫉妒么?得给别人一口汤喝吧?打点遍了,也得一两万吧?这些,都从我那一份儿里出。比比,您到手的不比我多么?而且您什么都不必操心,我一切都会替您办得妥妥贴贴的。您就坐等着拿钱,多美的事啊!
我说是啊是啊,全权拜托了。请多关照!请多费心!
她又捧住我的脸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您就放心吧!万无一失的。一切包在我小悦身上了!说只有一点,您得尽量配合我。那就是,从现在起,您得从内心里树立起一种幸福之人的幸福的自我意识!而且,得让别人也知道您是多么多么的幸福才行……
那天夜里,3号患者的叫喊声响彻精神病院。
“医生!护士!给我背心!老子交了住院费,交了医疗费,老子就有权再得到一件‘XF’背心!得不到就不行!老子就要告你们!告你们缺乏人道主义!……”
他忽而在走廊里蹿来蹿去地叫喊,忽而在院子里叫喊,忽而在他病房的阳台上叫喊……
我牢记着小悦对我的要求,不时站在我病房的阳台上,几番番与3号患者相呼应地叫喊——
“哎呀呀,我幸福死了!医生,护士,快来呀!快来把我从幸福之中解脱了吧!我内心里幸福得受不了啦呀!我体内的‘XF’元素多得快要把我幸福死了呀!……”
午夜里听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我的叫喊之声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是那么的恐怖。比3号患者的叫喊声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其恐怖。似乎,唯有我的叫喊之声,才能镇下去他的叫喊之声。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因为只要一开始叫喊,3号患者就不敢喊了,悄无声息了。待我叫喊过许久,他才重又叫喊。他的叫喊中,有种凄苦的、苍凉的意味。而我的叫喊中,传达出的仿佛是一种被烈火焚身之人的痛苦万状的哀号。
那一天是星期五。王教授早早地就下班回家去了。精神病院里,只有小悦等几名年轻护士值班。她们被我和3号患者此起彼伏的叫喊之声吓得全体缩在值班室不敢露面儿。这使我暗觉开心。因为平常我是根本没机会使几个姑娘害怕的。想象着她们一个个惶惶如惊弓之鸟,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儿,我开心得直想哈哈大笑。但一想到小悦其实是我的同党,其实明白我为什么叫喊,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又并不那么开心了。我最希望以我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喊之声惊吓的恰恰是她!我恨不得一举将她惊吓成精神病。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我真的疯了我也不在乎。我觉得若能将她惊吓成精神病,比我强奸了她还使我感到解恨!七万五啊!这世界上哪儿有过对半儿分的经济人啊!
各病室的病友,也皆被我和“3号”的叫喊声所悸扰。脚步声一阵阵从走廊里跑过来跑过去。男男女女,一伙伙地聚在楼梯口,厕所里,或院子里。好在正如王教授所言,他们都是“文疯”,并不跟着我和“3号”的叫喊声叫喊,只不过受到惊扰,惶惶不安罢了。我觉得我仿佛是什么兽中之王。而“3号”是一头威慑力仅次于兽中之王的兽。我一吼他就不知猫在了哪儿,悄无声息。他一吼这儿那儿便一阵骚乱。大概在他人听来有点儿狐假虎威的意味。我这人一向很照顾对方的情绪,尽量也留给他证明他自己存在性的机会。何况我自己也需要歇歇嗓子……
老子精神病院第一,也是难免会生出一缕寂寞之感和孤独之感的。一寂寞了一孤独了,则便感到高干病房的空间未免太小了。太令我窒息了,像笼子似的了。于是我这头最后一个人院的“兽中之王”,间或的也离开病房,形只影单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穿着软底儿拖鞋踱出的沙沙的脚步声,仿佛使整个精神病院一片死寂。我因嗓子快哑了,已经懒得叫喊出话语了。话语的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昭示整个精神病院,我是一个体内“XF”元素过量的人罢了。目的达到了,何必还累嗓子呢?七万五千元固然非得到手不可。但嗓子也是自己的呀!所以我就不吼了。以前我从未像那一天夜里那么肆无忌惮地吼过。深觉一吼再吼,血脉畅通,郁气消散,浑身舒坦。而且,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吼出那么高的水平!比野兽更像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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