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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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走廊碰见了“3号”一次。

  我从病房出来,他也偏巧从病房出来。虎视耽耽地向我走来。我想我不能示弱啊!在叫喊声方面,我已战胜了他,碰见了,难道反而退避三舍不成?不能!绝对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精神病院究竟谁怕谁?!于是我也瞪大双眼,裂开嘴唇,呲出我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们接近到彼此相距两步远处,同时站定。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威胁我的,张牙舞爪猛扑过来之前的怪声。

  我喉咙里也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具有更大威胁性的,似乎欲将对方转眼间撕成碎片儿,而且一定能够撕成碎片儿的怪声。

  “3号”畏怯了。他忽然一副可怜相,朝我伸出一只手,哀声哀气儿地说:“求求你了,就把你的背心卖给我吧!……”

  我想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可是你上赶着,非是我上赶着!背心我当然是要卖给你的!而且非卖给你不可!不是为了把背心卖给你,深更半夜的,在我并不情愿住进来的精神病院里,我陪你“3号”嚎叫个什么劲儿?但我得让你明白,你他妈的花三十万买我一件背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是你的造化……

  于是我将十指屈成爪状,朝他双眼伸了过去,同时发出一声厉叫!那已经不是兽所能发出的声音,纯粹是鬼才能发出的声音了。而且是那种最狰狞可怖的鬼才能发出的声音——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

  我刚一叫过,自己先就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头发和全身的汗毛,几乎一根根全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一阵发乍,双膝一阵发软。自己将自己吓成了那样儿。

  我暗想,梁晓声啊梁晓声,你怎么会叫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呀?如果你还是个人不是个鬼,那么你今后再也不必忧患自己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你发现自己从事第二职业的特长了么!《夜半歌声》不是已经又重拍了么?将来中国银幕上鬼戏会接二连三多起来的。你可以改行去配音么!专配鬼戏中的鬼叫。说不定成为一代宗师,开山鼻祖,天字第一号的“大腕儿”!听说配音的“棚虫儿”们,每天也不少挣呢!……

  我正在自惊自愕的状态之中想入非非,看“3号”时,但见他两只眼球朝后一翻,身子正往后倾倒。

  我急扶住他,暗想为了七万五胡闹一番是无妨的,若闹出人命可就糟了。那“3号”的胖,是真胖。是实实在在的胖。别看个头儿不高,体重却至少在一百四十斤左右。我一向乏力,竟有些扶不住他。只得将双臂从他腋下探至他胸前,扣紧双手,倒退着向他房间走……

  我将他拖入他的病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将他拖上了病床,附耳听听他胸口,心还在跳。我自己一颗悬着的心,才算不再忐忑。

  走出他病房,见门外已围了十几名病友。瞧他们一个个的神色,似乎以为我在“3号”的病房里,已将他不吐骨头地吃进了肚子里。

  我又瞪眼,又呲牙,又是一声骇人的长啸。他们顿作鸟兽散……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我醒得很迟。睁开眼时,王教授和小悦,已不知何时来在我的病房,并肩站在我病床前。

  王教授翻开我两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又命我伸出舌头。

  我说,教授,我昨天夜里没吃人。

  王教授说,我知道你没吃人。

  小悦冲我使着眼色说,叫你伸出舌头就伸出舌头。快伸!

  于是我便伸舌头。王教授一手拿一把小镊子,夹住我舌尖儿,将我舌头神长,一手拿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许久。

  他还我看头自由之后,对小悦说我舌上的“杨梅子”特别发达。说一个幸福之人舌上的“杨梅子”所分泌的“XF”元素,那是绝对超过从汗毛孔排泄的“XF”元素量的。少则超过十几倍,几十倍。多则可能超过百倍,几百倍。说一个幸福之人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每天接吻五分钟,再配合以“XF”背心的作用,对后者才更能达到理想之疗效。

  我听了不禁大叫——我不和“3号”接吻,我不和“3号”接吻,我死也不和“3号”接吻!

  小悦也赶紧替我声明。她说教授,“七号”是不可以和“3号”接吻!因为“七号”是“老肝”。将肝炎传染给1号,我们院得负医疗责任啊!那时“3号”的医疗实验,岂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我向小悦投去感激的一瞥。看来在关键时刻,她作为我的经济人还是很维护我的。一想到句号那张傲慢而又愚蠢的嘴脸,一想到为了治好他的“幸福怀疑症”,王教授的头脑中竟会产生让我和“3号”接吻的念头,我就一阵阵恶心。我努力克制着,才没一跃而起朝王教授肚子狠踹一脚……

  听了小悦的话王教授自是很沮丧。他嘟嘟哝哝地说,真是“3号”的遗憾,真是“3号”的遗憾……

  我觉得,他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的医学实验感到遗憾……

  我被他们带到了一门窗帘这得严严密密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台看去相当贵重的仪器。小悦悄悄告诉我,那是从美国进口的测谎器。说尽管真正的“XF”背心凤毛麟角很难求,但主动前来自售背心的人却不少。并且可以预见,将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进口一台测谎器是不行的。测谎器嘛,当然是美国的最先进啦。说那一台测谎器,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尽管是二手货,但毕竟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务过的啊!

  我望着测谎器有点儿犯怵了。我说要是我过不了这一关可如何是好呢?

  小悦一笑。说你别怕。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一个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人就是。说她昨天趁着混乱,已悄悄潜人过这个房间,早对测谎器做了手脚……

  我心中又是一阵感激。甚至不无惭愧。设身处地,替人家小悦想想,人家这位经济人做得是多么的称职啊!连特工的活儿都兼顾着干了。我分给人家七万五不冤啊!人家得我七万五的的确确是按劳所得啊!是付出了“诚实的劳动”的呀!

  我由感激而多情地说,亲爱的小悦你真好!你好就好在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你好来,到了关键时刻方显同谋本色!

  她一撇嘴,佯嗔地说,咱俩是同谋呀?

  我急改口,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用词不当。咱俩怎么会是同谋呢?应该是同党对不对?

  她说是同党就用词恰当了?应该叫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咱俩的同志关系,从现在起,那就更应该是牢不可破的!是以实现一个共同的目的为基础的……

  正说着,王教授走了进来。他刚才上厕所去了。听到小悦最后一句话,看看她,看看我,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共同的目的?

  小悦就庄重地回答,教授,“7号”有点儿不愿卖他的背心。我在说服他,为了将句号的病早日治好,为了实现这一个共同的目的,他不应该连一件背心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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