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将夹在她指间的烟捏了去,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一支烟她刚吸了两口。
老板说:“既然你叫我大哥,那我以后就真拿你当一个妹妹看待。我对你的关照要从现在开始。别吸那么多烟。戒不了,也要克制着少吸点儿。女人养颜的首要一条那就是一定要少吸烟。再说,几位前辈坐在这儿,你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是会呛着他们吗?”
女记者脸红了。
老者们却点头不已。一个个望着老板的目光里,满是温和。
“大哥”亲昵地搂着“妹妹”的肩,又小声说:“一会儿我叮嘱秘书,让她有问必答。既然你已经是我妹妹了,我经历中的一切事对你都不是秘密。哪些该登出来,哪些不该登出来,你作主了。你们也怪不容易的。我是你大哥,我当然要成全你完成一次采访任务啊!”
女记者就又泪盈盈的了。话里话外,批评有之,爱护有之,关照有之,能不感动么?
别说女记者了,连几位老者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皆动容了啊!现而今,在中国,人心莫测,世事诡谲,君子设防,小人猖獗;那么实实诚诚地待人,难能可贵呀!
女记者擎杯,以内心里充满感激的语调说:“大哥,多谢了,那我敬你一杯!”——将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老板苦笑道:“你这个妹妹啊!你大哥一不吸烟,二不饮酒,三不赌博,四不喜寻欢作乐。但既然你作为妹妹的干了,我作为大哥的那只能舍命陪小妹了!”——也将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于是几位长者,这个往女记者小盘里夹菜,那个往老板小盘里夹菜。
幸而老板坐到了这一桌,此桌的气氛,不复沉闷,不复尴尬,渐渐变得活跃起来,融洽起来。
老板夸老太太风度好,气质好;女记者也夸,还猜老太太年轻时一定是天生丽质,教养极高的大家闺秀。
始终沉静端坐不怎么开口的老太太,再不开口就不好了。
她微笑道:“我年轻时嘛,天生丽质谈不上,但是大家闺秀却不假。仗着有那样的家庭作掩护,十四五岁就参加地下工作了,十六岁就秘密入党了……”
另外几位前辈都点头,表明着证实的意思。
于是老板和他“妹妹”肃然起敬。
老板又小学生似的向老太太请教——什么是法理学。他说他听过几堂法哲学的课,问法理学和法哲学有什么区别?说他正在加强自己的法律意识,法制观念。说自己要成为优秀的实业家,不懂法怎么行呢?
老太太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地说:“对的,对的。法哲学嘛,是将法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探讨和研究法与国家,与社会,与每一个公民的实际关系。比如在西方有些国家里,长期以来关于是否应该有死刑的辩论,就是法哲学范围的问题;又如具体的一桩案子,怎么样才能客观公正地区分和界定正当防卫与防卫失当,那么这就是一个法理学方面的问题了。打一个比喻,法哲学探讨和研究的是战略思想,而法理学具体制定的是战役方案,懂了?”
好一个满腹经纶深藏不露的老太太,正应了那么一句话——贵人开口迟,开口皆知识。
老板和他“妹妹”,真的是刮目相看起来,都显出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样子。
老太太终于也主动擎杯在手,她环视着另几位长者提议:“来来来,咱们也祝愿这两位年轻人在各自的事业上一帆风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不必往起站了,与时俱进嘛,联网吧!”
于是她率先用杯底轻磕桌面上的转盘。
于是大家都响应之。
老太太又说:“都量力而行啊,意思到了就是了。别因为是我的提议,就非得饮尽了不可似的,我没那种野蛮的要求。”
满桌皆笑。
意思了意思之后,老太太悄问老板:“你不再坐回去,真的没什么吗?”
老板再次扭头朝原座望一眼,说没什么。你们看,有我秘书在那儿应酬着,我坐回去了也显得多余啊!
大家就都朝那一边望去,见几位半大不小的公仆,已和那漂亮的秘书稔熟了似的,正杯杯相敬,正其乐融融。
实际上,老板和他们的关系,早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有灵犀了,由利益锁定的那么一种关系了。他是故意冷落他们给众人看的。他们也希望当众被他冷落,以给大家这么一种假相——他们个人和他这一位老板一点儿特殊的关系也没有。他们来此,坐那儿,纯粹因为工作的需要。但私下里,老板若给他们打一个电话,说他有急事要见他们中的谁,限时二十分钟到达,他们一般绝不会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出现。往往的,会尽量提前出现在他面前。
背地里,他们早已都是愿意为他清除障碍,排忧解难的私仆了。有人,又简直可以说已是他这一位老板的忠仆了。
老板又说:“阿姨,我不年轻了啊,都五十出头了。”
这“阿姨”二字,忽然出于老板之口,竟说得那么的顺顺溜溜的,一点儿也没给人以唐突的感觉。仿佛从他打小的时候起就叫老太太阿姨了。叫了几十年了。
是的,除了女记者,一桌客中,再无其他人有什么诧异的反应。包括老太太本人也没有。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己的年龄刚刚到了可以被别人家的孩子叫“阿姨”的时候,早已经整天价听他叫她“阿姨”了那么习惯。
晚年孤寂的老年人,无论男的或者女的,既不但变得尤其喜欢被尊敬,而且往往会变得尤其喜听到别人分外亲昵地称呼自己。这并不是老年人的什么毛病。这乃是人性的一种真相。谁老了都如此的。也是老年人很可爱的一点。因为我们由此感觉到这时候的老年人其实变得特单纯了,他或她是那么的容易被几句亲昵的话哄得满心喜悦地高兴起来,一下子觉得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感缩短了,甚至根本不存在了。如同一个孩子一旦伸手接了某个大人的糖果,那糖果还是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的,于是对某个大人充满了信赖那么单纯。
女记者对她“大哥”叫老太太“阿姨”所作出的表情异样的反应,只不过是瞬间之事。那即是瞬间又很细微的反应(眉梢耸动了一下,看着她“哥”的眼神倏忽的有点儿讶然而已),呈现在她被一缕鬓发遮住了半边的脸上,基本上没有使她那会的表情发生多大改变,所以同桌的人没一个看出来了。何况另外的几位长者,都因为上了年纪而眼神儿不济了,即使盯着她呢也是看不大分明的。她的表情起了一下细微的反应的同时,心里边立刻在这么想——我不是刚才一脱口也叫出了他一声“大哥”的么?招待宴会这一种场合,本就具有着社交场合的意味儿,人人都想借机会让熟识自己的人对自己的印象更良好一点,与不熟识自己的人迅速拉近关系,聪明的人在这种场合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啊!她这么一想,对她的“大哥”又增添了几分喜欢。这老板,这男人,虽然看他的样子平平常常相貌毫无吸引别人的地方,但却既不但坦诚,还那么的敬爱老人,他可多好哇。要知道这几位老人,早已是隐退到社会边缘去了,对社会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作用力的人了呀!用年轻人的说法,是几位“过气”了的老人了。一位明摆着事业有成而且业绩令人羡慕的老板,竟能对“过气”了的老人那么敬爱,他本身也就值得敬爱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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