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_梁晓声【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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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也没注意到女记者的脸上有什么耐人寻味的文章。他自己的脸朝向着老太太,只望着老太太一个人来着。仿佛自己是一块铁,老太太是一块吸铁石,自己完全被她那一种长者的丰采倾倒了似的。老太太感觉到了这一点。老太太清楚自己与别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们相比,确实是一位很有风采的老太太。从形象到气质,那都非是很大众化的一般的些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可比的。她自己也很欣赏自己的老年风采,自然很愿意同样被晚辈们欣赏。

  她放了杯后,用自己的一只手在老板的一只手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亲切又和蔼地说:“那,你在我们眼里,终究也还是一个年轻人嘛!”

  她环视其他几位长者,他们都点头,样子也都那么的亲切又和蔼。

  老太太接着说:“你好好听着啊,你呢,事业做到这个份儿上,不容易的。你可千万要珍惜自己的成功,以后的每一步,千万迈得稳着些,可别哪一步迈闪失了,前功尽弃呀!”

  其他几位长者,又都点头。

  女记者也洗耳恭听地点头,像是在分享着被如此可敬可爱的一位老太太所当面教诲的那么一种荣幸。对她“大哥”显然是荣幸,对她自然也是喽。

  “阿姨,您放心,您放心。您的嘱咐,我将句句铭刻在头脑中,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我发誓,绝不让您老人家失望……”

  老板的话虔诚无比。

  老太太微笑了。

  其他几位长者也微笑了。

  五十余岁的老板,说的是“文革”时期林副统帅对学习“最高指示”的要求,所以她和他们微笑,以微笑回报他的幽默。

  三十出头的女记者虽然不解她和他们笑什么,却也笑。她认为她“大哥”外拙内秀,还怪有口才的呢。他接连三句话,说得咋那么有水平那么让人爱听呢?简直像三句诗嘛!

  老太太收敛了笑容,又在老板手背上轻拍了几下,一脸严肃一脸诚信地又说:“那么你记住,以后,只要你所做的事是有利于促进我们省的经济发展的,是对社会有益的,我们就都全心全意地支持你。你遇到了什么难处,什么挫折,什么误解和委屈,尽量找我们。我们虽然离职了,不在位了,没权了,但是在必要时为你参谋参谋,说几句公道话,那还是会有人肯听,也有人肯信的。因为我们本身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嘛!”

  老太太的话,那倒也基本符合事实。

  也巧了,本身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的长者,不知怎么全凑在一桌了。

  他们自己当然想也想不到,他们全凑在一桌了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经过人家主人的精心安排才这样的。人家派人登门上府三番五次恭请之,正是冲着他们个个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这一点啊!

  老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凡是个性情中人,谁听了那么两番肺腑之言能不大受感动呢?何况老板已表现出了自己是个性情中人的种种性格特点,那时刻眼圈一下就红了是格外必要的。别说他了,连他“妹妹”的一双眼都一下子那样了。

  老太太又环视另外几位。

  他们都点头道:

  “对的,对的……”

  “代表我们……”

  “有人肯听,有人肯信……”

  老板就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就是那只轻轻拍过他的手背的手……

  “哎呀阿姨,哎呀……哎呀我的阿姨……阿姨,我母亲去世得早,我从小没人疼没人爱的,可苦了……阿姨,您怎么使我觉着您就像我的……”

  他的话语变调了。

  他忽然站起,大声嚷嚷:“话筒呢?话筒呢?……”

  他秘书应声跑过去,将话筒塞在他手里。

  众人以为他又有话要讲,一时肃静。

  他却高调大嗓地说:“我要唱歌!我还要唱歌!……今天,来到这里的各位,都是嘉宾。都是贵客,都是好人!都是看得起我赏我脸面的好人!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请大家原谅!我这人不善于交际,不善于表达;只有一颗永远以诚待人的心,只有一股子正正派派地干事业的劲头!别的我也不啰嗦了,我为大家唱一首《祝好人一生平安》吧!……”

  于是吼起了那首完全不需要吼着唱,不吼着唱效果反而会好点儿的歌。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唱时,老太太和同桌的那几位长者,皆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不止,还为他点指为拍。

  他唱完一遍,意犹未尽,又重唱了一遍。

  于是众人都为他拍手。

  他“妹妹”受到气氛的感染,一时亢奋,起身走到他身旁,与之共持话筒陪他唱完了第二遍……

  主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望着他,听着他唱,为他拍着手,心里边总难免的还是多少有点儿困惑;困惑他怎么就不坐回去了。他们若知道使他不愿离去的那一桌上坐的都是他们所在的厅所在的局所在的系统早几年的老领导、老干部,也便凑过去敬酒、寒晤、表达景仰了。可惜他们都不知道。老板成心不向他们介绍,也不向别人介绍。他成心将他们很容易就会对尊敬他们的人发生的好感,一点儿也不流失地由自个儿占尽占全了……

  宴会结束以后,每位客人都领到了两袋子礼品。一个袋里装的是一套高级绒衣;另一个袋里装的是老板自己药厂里生产的营养药品,和五百元车马费。

  当老板在与人握手,依依不舍地一拨拨送客时,他妹妹粘住了他秘书,问长问短地进行起对“大哥”的间接采访来。

  那十分漂亮的秘书对那十分不漂亮的女记者果然不搪不塞,不敷不衍,基本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问必答。

  采访罢了,当秘书的又塞给了已经是“妹妹”的一个厚厚的信封。

  女记者明知故问:“什么呀什么呀,就往我手里塞!”

  当秘书的说:“润笔费。你们当记者的,写出篇好稿子那多费心血呀,公司的一点儿意思。”

  “不行,不行!这我算怎么回事儿,这怎么行呢?我可从不乱收润笔费的!……”

  女记者仿佛受了羞辱,激赤白脸的。

  当秘书的微笑道:“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多不好?这可是你大哥吩咐的,我不照办,我对他没法交待了!”

  “他跟你也说,他以后是我大哥了?”

  当秘书的点头。

  女记者眉开眼笑。

  她说:“既然是我大哥心疼我,那我只得收下了。”

  一伸手就迅速地接过了信封。

  又说:“既然他都跟你说他以后就是我大哥了,那我以后可拿你当妹妹了啊!”

  漂亮的小女子莞尔一笑,算是默默的认可了。

  当女记者坐在送她一个人回省城去的车里,一只手插在兜内,攥着那厚厚的信封时,觉得自己是那一天所有嘉宾贵客之中最幸运的一个。岂止觉得幸运,简直还觉得幸福啊!虽然自己只不过是一份市级八卦小报的记者,论身份论地位,没法儿和任何一位嘉宾贵客相提并论,但她的收获最实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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