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默存六十周岁那天,我也附带庆祝自己的六十虚岁,我们只开了一关头红烧鸡。那天我虽放假,他却不放假。放假吃两餐,不放假吃三餐。
我吃了早饭到他那里,中午还吃不了饭,却又等不及吃晚饭就得回连,所以只勉强啃了几口馒头。这番吃年夜饭,又有好菜,又有好酒;虽然我们俩不喝酒,也和旁人一起陶然忘忧。晚饭后我送他一程,一路走一路闲谈,直到拖拉机翻倒河里的桥边,默存说:“你回去吧。”他过桥北去,还有一半路。
那天是大雪之后,大道上雪已融体,烂泥半干,踩在脚下软软的,也不滑,也不硬。可是桥以北的小路上雪还没化。天色已经昏黑,我怕默存近视眼看不清路——他向来不会认路——干脆直把他送回宿舍。
雪地里,路径和田地连成一片,很难分辨。我一路留心记住一处处的标志,例如哪个转角处有一簇几棵大树、几棵小树,树的枝叶是什么姿致;什么地方,路是斜斜地拐;什么地方的雪特厚,哪是田边的沟,面上是雪,踹下去是半融化的泥浆,归途应当回避等等。
默存屋里已经灯光雪亮。我因为时间不早,不敢停留,立即辞归。一位年轻人在旁说,天黑了,他送我回去吧。我想这是大年夜,他在暖融融的屋里,说说笑笑正热闹,叫他冲黑冒寒送我,是不情之请。所以我说不必,我认识路。默存给他这么一提,倒不放心了。我就吹牛说:“这条路,我哪天不走两遍!况且我带着个很亮的手电呢,不怕的。”其实我每天来回走的路,只是南岸的堤和北岸的东西大道。默存也不知道不到半小时之间,室外的天地已经变了颜色,那一路上已不复是我们同归时的光景了。而且回来朝着有灯光的房子走,容易找路;从亮处到黑地里去另是一回事。我坚持不要人送,他也不再勉强。他送我到灯光所及的地方,我就叫他回去。
我自恃惯走黑路,站定了先辨辨方向。有人说,女同志多半不辨方向。
我记得哪本书上说,女人和母鸡,出门就迷失方向。这也许是侮辱了女人。
但我确是个不辨方向的动物,往往‘欲往城南往城北”。默存虽然不会认路,我却靠他辨认方向。这时我留意辩明方向:往西南,斜斜地穿出树林,走上林边大道;往西,到那一簇三五棵树的地方,再往南拐;过桥就直奔我走熟的大道回宿舍。
可是我一走出灯光所及的范围,便落入一团昏黑里。天上没一点星光,
地下只一片雪白;看不见树,也看不见路。打开手电,只照见远远近近的树干。我让眼睛在黑暗里习惯一下,再睁眼细看,只见一团昏黑,一片雪白。
树林里那条蜿蜒小路,靠宿舍里的灯光指引,暮色苍茫中依稀还能辨认,这时完全看不见了。我几乎想退回去请人送送。可是再一转念:遍地是雪,多两只眼睛亦未必能找出路来;况且人家送了我回去,还得独自回来呢,不如我一人闯去。
地下只一片雪白;看不见树,也看不见路。打开手电,只照见远远近近的树干。我让眼睛在黑暗里习惯一下,再睁眼细看,只见一团昏黑,一片雪白。
树林里那条蜿蜒小路,靠宿舍里的灯光指引,暮色苍茫中依稀还能辨认,这时完全看不见了。我几乎想退回去请人送送。可是再一转念:遍地是雪,多两只眼睛亦未必能找出路来;况且人家送了我回去,还得独自回来呢,不如我一人闯去。
大道上没雪,很好走,可以放开步子;可是得及时往南拐弯。如果一直走,便走到“中心点”以西的邻树去了。大道两旁植树,十几步一棵。我只见树干,看不见枝叶,更看不见树的什么姿致。来时所认的标志,一无所见。我只怕错失了拐弯处,就找不到拖拉机翻身的那座桥。迟拐弯不如早拐弯——拐迟了走入连片的大田,就够我在里面转个通宵了,所以我看见有几棵树聚近在一起,就忙拐弯往南。
一离开大道,我又失去方向;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在黍秸丛里。我且直往前走。只要是往南,总会走到河边;到了河边,总会找到那座桥。
我曾听说,有坏人黑夜躲在黍秸田里;我也怕野狗闻声蹿来,所以机伶着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轻悄悄地走,不拂动两旁黍秸的枯时。脚下很泥泞,却不滑。我五官并用,只不用手电。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面横着一条路,更前面是高高的堤岸。我终于到了河边!只是雪地又加黑夜,熟悉的路也全然陌生,无法分辨自已是在桥东还是桥西。—因为桥西也有高高的堤岸。
假如我已在桥西,那条河愈西去愈宽,要走到“中心点”西头的另一个砖窑,才能转到河对岸,然后再折向东去找自己的宿舍。听说新近有个干校学员在那个砖窑里上吊死了。幸亏我已经不是原先的胆小鬼,否则桥下有人淹死,窑里有人吊死,我只好徘徊河边吓死。我估计自己性急,一定是拐弯过早,还在桥东,所以且往西走;一路拢去,果然找到了那座桥。
过桥虽然还有一半路,我飞步疾行,一会儿就到家了。
“回来了?”同屋的伙伴儿笑脸相迎,好象我才出门走了几步路。在灯光明亮的屋里,想不到昏黑的野外另有一番天地。
一九七一年早春,学部干校大搬家,由息县迁往明港师部的营房。干校的任务,由劳动改为“学习”——学习阶级斗争吧?有人不解“学部”指什么,这时才恍然:“学部”就是“学习部”。
看电影大概也算是一项学习,好比上课,谁也不准逃学(默存因眼睛不好,看不见,得以豁免)。放映电影的晚上,我们晚饭后各提马札儿,列队上广场。各连有指定的地盘,各人挨次放下马札儿入座。有时雨后,指定的地方泥泞,马扎儿只好放在烂泥上;而且保不定天又下雨,得带着雨具。
天热了,还有防不胜防的大群蚊子。不过上这种课不用考试。我睁眼就看看,闭眼就歇歇。电影只那么几部,这一回闭眼没看到的部分,尽有机会以后补
看。
回宿舍有三十人同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我只需旁听,不必泄漏看。
回宿舍有三十人同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我只需旁听,不必泄漏我寄寓杨村的时候,房东家的猫儿给我来了个恶作剧。我们屋里晚上点一只油盏,挂在门口墙上。我的床离门最远,几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我和同屋伙伴儿在井边洗漱完毕,回房睡觉,忽发现床上有两堆东西。我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开手电一照,只见血淋淋一只开膛破肚的死鼠,旁边是一堆粉红色的内脏。我们谁也不敢拿手去拈。我战战兢兢移开枕被,和同伴提着床单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后院沤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我大老清早就起来洗单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晒干后又洗,那血迹好象永远洗不掉。
我遇见默存,就把这桩倒霉事告诉他,说猫儿“以腐鼠‘饷’我”。默存安慰我说:“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鼠者,处也。”我听了大笑,凭他运用多么巧妙的圆梦术或拆字法,也不能叫我相信他为我编造的好话。我大可仿效大字报上的语调,向他大喝一声:“你的思想根源,昭然若揭!想离开此地吗?休想!”说真话,他虽然如此安慰我,我们都懂得“自由是规律的认识”;明知这扇门牢牢锁着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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