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_杨绛【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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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懂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不惜小费。

  他解释说:“成套的书都带书箱,好收都有书套。散的装木箱或纸箱,硬面的或是不怕挤轧的可以装麻袋。我带人去估计现场,不会空着手去傻看。”姚太太说:“反正由你全权办理。”罗厚得意说:“好,我组织三路大军,三路进军。一路是主力,搬书;二路是把书架子运走;三路是把书橱和剩下的一些书悄悄儿搬往您家,谁也不让知道。”姚太太说:“又不是偷!”罗厚认真说:可是人家知道了,就要来利用了。书啊!不能独占啊!得让大家利用啊!好!从此多事了。你借,我借,他又转借,借了不还,或者丢了——干脆悄悄儿藏着吧。

  姚太太说:“干脆也交公,交给图书室。”罗厚着急说:“不行!都交给老河马?让她占有?那是许先生给姚宓挑出来的。”彦成说:“谁家没有几本书,藏着就完了,不张扬也对。”姚太太说:“好,罗厚,都照你说的办。”罗厚说他马上找人来收拾姚宓的小书房;又问那间书房别人知道不知道。

  “什么书房!只不过是一间储藏室罢了。”姚太太隔窗指点着小院对面的屋子,问许彦成:“那间房,看见吗?”彦成说:“没注意过。”罗厚得意说,只有他知道。他拉彦成一起去看看将来书橱放在哪里合适。小书房近大门口,要经过一个长圆形的墙门洞。门洞后面堆着些什物:不用的火炉子,烟筒管,大大小小带泥的花盆之类。走过去还要上五六级台阶,才是一扇旧门,门上虚锁着铁锈的大锁。姚太太行走不便,从没进去过,只吩咐沈妈经常去打扫屋子,擦擦玻璃。天气冷,沈妈已多时不去打扫。屋里寒气逼人,灰尘扑鼻。他们看了一下,罗厚指点着说:“书橱这么搁。”彦成也同意,两人商量了一番,就忙着出来。

  他们回到姚太太的客堂里,彦成不及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就要和罗厚同去办交涉,把研究资料集中在组办公室里。

  罗厚临走对姚太太说:“伯母,您瞧啊,做研究工作也得打架,而且得挖空心思打!”姚太太笑说:“好吧!打吧。”她把藏书室后门的钥匙和东侧门的钥匙都交给罗厚,重又说:“告诉你舅舅,钱,我们是不领的。就算是愚忠,我们反正愚忠到底了。书架子随你去卖。”她看着罗厚不服气的脸,抚慰说:“你放心,罗厚,伙食是我管的,没克扣阿窟。”罗厚心里喃咕:“这姚宓!她什么话都给我捅出来!”他嘴里却忙着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伯母,我还是不赞成您的愚忠。公家只是个抽象的词儿,谁是公家?哼!”他不敢说不去,怕挨训,只一笑说:“我是不懂公德的!”姚大太不和他多说,只赶他说:“去吧,打架去吧!”罗厚披上大衣,很有把握地说:“伯母,您等着瞧,我们一定胜利。”许彦成已经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戴上手套,站在一边等着罗厚。他心上却不像罗厚那么拿得稳。

  第五章许彦成想的办法的确很简便。他叫罗厚代表朱千里,随同他和杜丽琳去找傅今,建议为了工作方便,把研究用的书籍集中在组办公室里,那儿现成有空着的书橱。罗厚拍胸脯担保他能代表朱千里,而且他知道傅今什么时候在家。他们商定,如果江滔滔在家,让杜丽琳和她敷衍,稳住她,彦成就和傅今谈公事。

  恰是天从人愿,他们三个跑到傅家,正好傅今在家,江滔滔却不在。他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明。彦成建议让罗厚到隔邻余家去把余楠请来,四小组一起商谈。

  余楠完全同意他们三组的建议,不过他说,组办公室的书橱搁不下那么许多书,他那个小组的书不妨搁在他家的书橱里。(因为图书室新到一部版本最好的莎士比亚全集。他来北京的时候,把家里大部分的书都处理了,带来的不多,宛英买的书橱还空落落的,正需要几部装满精美的名著装点门面。)

  他说:“由我负责保管就是了。”彦成迟疑说:“不方便吧?”他指的当然是对别人不方便。

  余楠却慷慨地表示他不怕“不方便”。他说:“没关系!我多点儿事不要紧。”他说:“谁要看,到我家来看得了。况且莎士比亚不止一套,图书室有几个版本呢。”傅今说:“社里添置了好些书橱和书架;办公室里的书橱不够用,可以取用。”余楠连说不必,他家有书橱。“书由我保管,我们小组使用也方便。”罗厚竖起他的“十点十分”,等着听傅今怎么说。他瞧傅今并不反对,好像是默许了,不免心头火起,故意问道:“巴尔扎克都搬到朱先生家里去吗?”傅今说:“书太分散,不好。”余楠只图把他要的莎士比亚放在自己家里,并不主张把巴尔扎克送到朱千里家去,所以附和说:“他家也没处放吧?又住得那么远。”罗厚露骨地说:“朱先生不会要把公家的书藏在自己家里的。”余楠好像一点不觉得罗厚话中有刺,或许感到而满不理会,认为不值得理会。因为他知道罗厚全家逃亡,料想他出身不好;他又不像别的年轻人积极要求进步,只是吊儿郎当,自行其是,而且愣头愣脑。余楠对年轻人一般都很敷衍,对罗厚只大咧咧地说:“负责保管公家的书,够麻烦的,而且责任重大。”凭他的口气,他还是为人民服务呢!

  傅今那晚还要出去开会,他们不多耽搁,谈完公事一起辞出。余楠近在隔邻,大家顺道送他回家。

  罗厚气愤愤地说:“图书资料室主任倒是自己方便,也与人方便。”彦成叹口气说:“咱们总算达到目的了。”丽琳只诧怪说:“那江滔滔晚饭也不回家吃吗?”罗厚说:“准在老河马家呢。太好了!太好了!我只怕她在家,准两个一起在家,咱们今天就没这么顺利了。”第二天早上,许彦成和杜丽琳同到办公室,正好四个助手都已到齐,罗厚刚到朱千里家去跑了一趟赶来。姚宓为杜丽琳搬了个椅子,丽琳说声谢谢就坐下了。彦成却不愿坐姜敏为他搬的椅子,善保同时也为他搬了个椅子,他倒不好意思坐了。他站在炉边,两手捧着烟筒管,从容说:“昨天,我们……”他刚说了这四个字,忽见余楠气喘吁吁撞进办公室,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他指指空椅子请彦成坐下。这姿态带些命令的意思,彦成傻乎乎地坐下了。余楠就站在彦成站的地方,两手也捧着烟筒管儿,咳嗽两声说:“昨天,我们四个小组在傅今同志家开了一个小会。我们图书资料室为了保证研究工作的顺利进行,制定了一些规章。今天我来向大家宣布一下。”彦成夫妇和罗厚都以为事情又有变卦。可是余楠宣布的只是昨天商定的办法。彦成恍然明白余楠只是来抢做主席,以图书资料室主任的身份来执行他的任务。他感到意外的高兴。觉得真是罗厚所说的“太好了!太好了!”余楠接着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莎士比亚小组的书就集中在他家里,把书橱让给夫妻组。善保可以在他家里工作,“他书房里为善保留着书桌呢。哪位同志要看他们小组的书,欢迎到他家去看。他又说,巴尔扎克小组的书大概书橱里还挤得下,挤不下的话,办公室里还可以搬进一个书架,反正他的小组一切退让,尽量把空余的地方让给别的小组。”罗厚举手说:“朱先生叫我说,他要求图书室把我们小组需要的书冻结起来,只要求我们小组有优先权,出借的书如果我们有需要,就得收回。”余楠点头说:“好办法!也省事。”罗厚说:“余先生,你们组也可以学样。”余楠却不赞成。他说:“昨天是四个小组和傅令同志一起讨论之后,给图书室制定了各小组集中图书的办法。现在虽然四个小组都有人在这里,傅今同志却没有来。已经决定的事,不必再翻案了。各小组各有方便的办法,不妨灵活着点儿,不必一律求同。好,就这样了,你们照办吧。”他大衣都没脱,说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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