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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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做“滑溜溜”喝。

  却能编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小兔、小驴、小骆驼……

  母亲总有东西带回给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们。

  母亲不带口点什么,似乎就觉得很对不起我们。

  不论何种东西,可代食的也罢,不可代食的也罢。希奇的也罢,不希奇的也罢,从母亲那破旧的小布包抖落出来,似乎便都成了好东西。哪怕在别的孩子们看来是些不屑一顾的东西。重要的仅仅在于,我们感受到母亲的心里对我们怀着怎样的一片慈爱。那乃是艰难岁月里绝无仅有的营养供给高贵的“代副食”啊!

  母亲是深知这一点的。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辆停在商店门口的马车所吸引。瘦马在阴凉里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思考状态的一位哲学家。老板子躺在马车上睡觉,而他头下枕的,竟是豆饼。

  四分之一块啊!

  我同学中有一个是区长的儿子,有次他将一个大包子分给我和几个同学吃,香得我们吃完了直咂嘴巴。

  “这包子是啥馅的?”

  “豆饼!”

  “豆饼?你们家从哪儿用的豆饼?”

  “他爸是区长嘛!”

  我们不吭声了。

  豆饼是艰难岁月里一位区长的特权。

  就是豆饼……

  我绕着那辆马车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猜测那老板子真是睡着了,就动手去抽那块豆饼。

  老板子并未睡着。

  40来岁的农村汉子微微睁开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说:“走开。”

  我说:“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抢了!

  猛地从他头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块豆饼,吓得他的头在车板上咚地一响。

  他又睁开了民,瞅着我发愣。

  我也看着他发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着那四分之一块豆饼,沉甸甸的。

  “豆饼!我的豆饼!站住!……”

  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开了挺远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边喊边追我。

  我跑得更快,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围着我的家的复杂地形中跳窜,自以为甩掉了迫赶着的尾巴,紧紧张张地撞人家门。

  母亲愕问:“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豆饼?”

  我着急慌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妈快把豆饼藏起来……他追我!……”却仍紧紧抱着豆饼,蹲在地上喘作一团。

  “谁追你?”

  “一个……车老板……”

  “为什么追你?”

  “妇你就别问了!……”

  母亲不问了,走到了外面。

  我自己将豆饼藏到箱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儿跑?”

  母亲喝住了我。

  “躲那儿!”

  我朝沙堆后一指。

  “别躲!站这儿。”

  “妇!不躲不行!他追来了,问你,你就说根本没见到一个小孩子!他还能咋的?……”

  “你敢躲起来!”母亲变得异常严厉:“我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

  只见那持鞭的老板,汹汹地出现,东张西望一阵,向我家这儿跑来他跑到我和母亲跟前,首先将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钟。因我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不敢贸然断定就是我夺了他的豆饼,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后去。

  “这位大姐,见一个孩子往这边跑了么?抱着不小一块豆饼……”

  我说;“没有没有!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怪了,明明是往这边跑的么!”他自言自语地嘟哝:“我挺大个老爷们,倒被这个孩子明抢明夺了,真是跟谁讲谁都不相信……”

  他悻悻地转身欲走。

  “你别走。”不料母亲叫住他,说:“你追的就是我儿子。”

  他瞪着我,复瞪着母亲,似欲发作,但克制着,几乎是有几分低声下气地说:“大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想怎么你的儿子!鞭子……是顺手一操……还我吧,那是我今明两天的粮啊……”一副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样。

  母亲又对我说:“听到了么?还给人家!”

  我快快地回到屋里,从粮柜内搬出那块豆饼,不情愿地走出来,走到老板子跟前,双手捧着还他。

  他将鞭杆往后腰带斜着一插,也用双手接过,瞧着,仿佛要看出是不是小了。

  母亲羞愧他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见笑了啊!你心里的火,也该发一发。或打或骂,这孩子随你处置!……”

  “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好孩子也饿慌了!……”

  他反而显得难为情起来。

  “还不鞠个躬,认个错!”

  在母亲严厉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着脑袋似的,向那车老板鞠了个草草的躬。

  我家的斧头,给一截劈柴夹着,就在门口。

  车老板一言不发,拔下斧头,将豆饼垫在我家门槛上,嘿嘿几下,砍得豆饼碎屑纷落,砍为两半。

  他一手拿起一半,双手同时地掂了掂,递给母亲一半,慷慨地说:“大姐,这一半儿你收下!”

  “那怎么行,是你的于粮啊!”

  母亲婉拒。老板子硬给,母亲婉拒不过,只好收了,进屋去,拿出两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给那车老板。又轮到那车老板拒而不收,最后呢?见母亲一片真心实意,终于收了。从头上抹下单帽,连豆饼一块儿兜着,连说:“真是的,真是的,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

  他在围困着我们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废墟和石料场之间择路而去,插在后腰带上的长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条触角。

  “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

  直至吃晚饭前,母亲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理踩我。也不吩咐我干什么活儿。而这是比打我骂我,更使我悲伤的。

  端起饭碗时,我低了头,嚅嗫地说:“妈,我错了……”

  “抬头。”

  我罪人一般抬起头,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

  “看着妈。”

  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

  “你们都记住,讨饭的人可怜,但不可耻。走投无路的时候,低三下四也没什么。偷和抢,就让人恨了!别人多么恨你们,妈就多么恨你们!除了这一层脸面,妈再任什么尊贵都没有!你们谁想丢尽妈的脸,就去偷,就去抢……”

  母亲落泪了。

  我们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过去了。冬天咄咄地来了。我爱过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围的一切肮脏都变得洁白一片了。我怕过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变成了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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