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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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鸡蛋了!不吃了!妈妈,我怕……”

  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条小性命!你怕什么?”

  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亲低头瞧着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

  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黄绒似的,活泼可爱。它们渐渐长大,其中有三只母鸡。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那些鸡我却有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酉,觉得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也处在同样艰难时间。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人造自”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得“走后门儿”。

  中央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宜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

  “有‘洋拉子’么?”

  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

  我们每次都发现有。

  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

  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叮上的‘洋拉子”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油。好喝。

  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忽见自己遍身爬满“洋拉子”,惊掉下来……

  我对母亲说:“妈,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树,我不怕‘洋拉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啊,厂里不许小孩进。”

  第二天,我还是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无论母亲说什么,把门的始终摇头,坚决不许我进厂。

  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眼睁睁瞧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不回家,我想母亲就绝不会将我丢在厂外的。不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我,沿墙溜过去,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好大的厂,好高的墙。跑了一阵,跑至一个墙洞口,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一会儿排一阵,一会儿排一阵。在间隔的当儿,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面前榆林乍现,喜得我眉开眼笑。心内不禁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树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个墙洞堵上,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当然应该是凶猛的狼狗!

  母亲嘱咐我:“别到处乱走。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洞钻进来的。千万别讲出妈妈。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走时,可还要钻那个洞!”

  母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从那个洞钻出去,扛在肩上,心内乐滋滋地往家走。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边走边吃。

  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嚼的嘴。

  “给点儿!”

  “给点儿吧!”

  “不给,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

  我不吭声,快快地走。

  “再不给就抢了啊!”

  我跑。

  “抢!”

  “不抢白不论!”

  他们追上我,推倒我。抢……

  我从地上爬起时,“强盗”们已四处逃散,连粮袋儿也抢去了。

  我怔怔地站着,地上一片踏烂的绿。

  我怀着愤恨走了。

  回头看,一年老妪在那儿捡……

  母亲下班后,我向母亲哭过自己的遭遇,凄凄惨惨戚戚。

  母亲听得认真。凡此种种,母亲总先默默听,不打断我的话,耐心而伶悯的样子。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母亲才平静地作出她的结论。

  母亲淡淡地说:“怨你。你该分给他们些啊,你撸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饿。还那么小气,他们还不抢你么?往后记住,再碰到这种享儿,惹人家动手抢之前,先就主动给,主动分。别人对你满意,你自己也不吃亏……”

  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调解员,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方刚的冲突,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的训导。一向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尽在谆谆之中。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

  我们接受了,母亲便高兴,夸我们:好孩子。

  而母亲的逻辑是善良的逻辑,包含有一个似无争亦似无奈的“忍”宇。

  仅仅为使母亲高兴,我们也唯有点头而已。

  可能自幼已得太多了罢?后来于我的性格申,遗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如今39岁的我,与人与事较量颇多,不说伤疤累累,亦是擦伤遍体。每每咀嚼母亲过去的告诫,便厌恶自己是个犟种。忏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亲传给我的一个“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尝不可。却又常于“克己复礼”之后而疑问重重。弄不清作为一个人,那究竟好呢还是不好?……

  一场雨后,榆钱儿变成了榆树叶。

  榆树叶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树叶汤。滑滑溜溜的,仿佛汤里加了粉面子。

  然而母亲厂里的食堂将那片杨树林严密地看管起来了,榆树叶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别了,喧腾腾的“小豆腐”……

  别了,绿汪汪的“滑溜溜”……

  别了,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伺以狼大严守的榆树林……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树叶儿“共产”起来,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儿。倒是我那占为己有的阴暗的心思,于当年论道起来,很有点儿自发的资产阶级利己思想的意味儿。

  不过我当年既未仟梅,也未诅咒过。

  母亲依然的有东西带口给我们,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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