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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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维他命”,更没从谁口中听说过“卡路里”,但头脑却喜欢吞“革命英雄主义”。一如今天的女孩子们喜欢嚼泡泡糖。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去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二十七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乌玻璃一样。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跃进门去的。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作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理压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厚或者干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滞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出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我呆呆地将那些女人们母亲们扫视一名,和发现不了我的母亲。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你找谁?”

  一个用竹篾拍竹毡絮的老头对我大声嚷,却没停止拍打。

  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头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妈!”

  “你妈是谁?”

  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那儿!”

  老头朝最里边的一个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我的脸。

  “妈……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看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用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自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图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图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像,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15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会得给你钱的么?!

  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后来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拧’》《勇敢》《幸福》红旗谣……

  我再也没因想买书而开口向母亲要过钱。

  我是大人了。

  我开始挣钱了--拉小套。在火车站货运场、济虹桥坡下、市郊公路上……

  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书时,你尤其会觉得你买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最好的东西。

  于是我有了三十几本长篇小说。15岁的我爱书如同女人之爱美,向别人炫耀我的书是我当年最大的虚荣。

  三年后几乎一切书都成了“毒草”。

  学校在烧书。图书馆在烧书。一切有书的家庭在烧书。自己不烧,别人会到你家里查抄,结果还是免不了被烧,普通的人们的家庭只剩下了一个人的书,并且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街道也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执行委员会”--使命之一也是挨家挨户查抄“毒草”焚烧之。

  “老梁家的,听说你们这个院儿里,顶数你们家孩子买的黑书多啦,统统交出来吧!”

  面对闯入家中的人们,母亲镇定地声明:“我是文盲,不知哪些书是黑书。”

  “除了毛主席和林副统帅的书,全是黑书,毒草。这个简单明白的革命道理文盲也是应该懂得的!”

  “我儿子的书,我已经烧了,烧光了。现时我家只有那几本红宝书啦。”

  母亲指给他们看。

  他们怀疑。

  母亲便端出一盆纸灰:“怕你们不信,所以保留着纸灰给你们验证。若从我家搜出一本黑书,你们批判我。”

  “听说你儿子几十本书呐,就烧成这么一盆纸灰?”

  “都保留着,十来盆呢。我不过只保留了一盆给你们看。”

  母亲分外虔诚老实的样子。

  他们信了。

  他们走时,母亲问:“那么这一盆纸灰我也可以倒了吧?”

  他们善意地说:“别倒哇!留着,好好保留着。我们信了,兴许我们今后再来查一遍的人们还不信呀。保留着是有必要的!”

  纸灰是预先烧的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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