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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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书,早已在母亲的帮助下,糊在顶棚上了。

  我下乡前,撕开糊棚纸,将书从顶棚取下,放在一只箱子里,锁了,藏在床下最里头。

  我将钥匙交给母亲时说:“妈,你千万别让任何人打开那箱子。”

  母亲郑重地接过钥匙:“你放心下乡去吧!若是咱家失火了,我也吩咐你弟弟妹妹们抢救那箱子。”

  我信任母亲。

  但我离开城市时,心怀着深深的忧郁。我的书我的一个世界上了锁,并且由我的母亲像忠仆一样替我保管,我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然而谁来替我分担母亲的愁苦呢?即使是能够分担一点点?

  我知道,不久三弟也是要下乡的。

  接着将会轮到四弟。

  那么家中只剩下挑不动水的妹妹,疯了的哥哥和我瘦小的憔悴的积劳成疾的母亲了!

  我们将只能和父亲一样,从相反的两个方向,大东北和大西北遥遥地关注我们日益破败的家了……

  母亲越是刚强地隐藏着愁苦,我越是深深地怜悯母亲。

  上帝保佑,我的家并出失过火。却因房屋深陷地下,如同母亲挣钱的那个小厂一样,夏季里不知被雨水淹了多少次。

  l979年,时隔五载,我第一次从北京回去探家,帮助母亲从家中清除破烂东西,打床底下拖出那一只挺沉的箱子。它布满了滑溜溜的霉苔。

  我问母亲:“妈,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呀?”

  母亲看着,回忆着,和我一样想不起来。

  “妈,把打开这镇的钥匙给我……”

  “妈也记不清楚哪把钥匙是开这把锁的了,你试吧!”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给我。

  镇已锈死,哪一把钥匙也打不开。最后被我用砖头砸开了。

  掀开箱盖,一股霉味直冲鼻腔。一箱子书成了一箱子发黄的碎纸。

  碎纸中有几个粉红色的小小的生命在钻动,像刚刚被剁下来的保养得极润的女人手指。

  我砰地关上了那箱子盖,并用双手使劲按住,仿佛箱子内有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

  即使将世界装在那样一口箱子里也是会发霉的。

  一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啊?”

  母亲困惑地又问了一句……

  父亲带着一间受了伤害的心离开北京回四弟家中去住了,我致信三弟希望母亲能到北京来住。这是1985年的事。算起来我又六年未见母亲了。父亲的走,使我更加想念母亲。我心中常被一种潜在的恐慌所滋扰,我总觉得一个不可还免的事实伏在距离我很近的日子里,当它突然跃到我跟前时,我不知我如何承受那悲哀和内疚和惭愧。

  母亲便很快来到了北京。

  母亲是感知到了我的心情么?

  我和妻每夜宿在办公室,将我们十三平方米的小小居室让给了母亲和安徽小阿姨秀华和我们三岁半的儿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夜夜挤在一张并不宽大的硬床上。

  母亲满口全是假牙了。

  母亲的眼病是更严重了。

  “你是她什么人?”

  在积水潭医院眼科,医生对母亲的双眼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冷冷地问我。

  “儿子。”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才来看?”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弟弟妹妹们为了治好母亲的眼睛,已是付诸了许多儿女的义务和孝心。我也听出了医生话中谴责的意味。

  “眼翳是难以去除了,太厚,手术效果不会理想的。而且也极可能伤到瞳仁……”

  “那--至少,是应该植假睫毛的吧?……”

  可怜的母亲,双眼连一根睫毛也没有了!丧失了保护的眼睛常被炎症所苦。

  “应该想到的事,你不认为你想到的有些晚了么?眼皮已经这么松弛了,植了假睫毛还是会向内翻,更增加痛苦。”

  “那……”

  “多大年纪了?”

  “67了。”

  “哦,这么大年纪了……开几瓶常用药水吧,每天给你母亲点几次,保持眼睛卫生……这更现实些……”

  我搀扶着母亲,兜里揣着几瓶眼药水,缓慢地往医院外面走。

  默默地我不知对母亲说什么话好。15岁那一年,我去到母亲为养活我们而挣钱的那个地方的一幕幕情形,从此以后更经常地浮现在我脑际,竟至使我对类似踏破缝纫机的一切声音和一切近于褐色的颜色产生极度的敏感。

  “儿,你替妈难过了?别难过,医生说得对,妈这么大年纪了,治好治不好的又怎么样呢!……”

  8岁的儿子,有着比我在15岁时数量多的‘书”--卡通连环画册、《看图识字》、《幼儿英语》、《智力训练》什么什么的。妻的工资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收人阶层”,却很相信“智力投资”一类宣传。如这等样的书,妻也看,儿子也看,因为妻得对儿子进行启蒙式教育,倘我在写作,照例需要相对的安静,则必得将全部的书摊在床上或地下,一任儿子作践,以摆脱他片刻的纠缠。结果更其值得同情的不是我,而是他那些”书”。

  触目皆是儿子的“书”,将儿子的爸爸的“读物”从随手可取排挤到无可置处,我觉得愤愤不平,看着心乱。既要将自己的书进行“坚壁清野”,又要对儿子的“书”采取“三光政策”。定期对儿子那些被他作践得很惨的“书”加以扫荡,毫不吝惜。

  这时候,母亲每每跟着我踱出家门,站于门口,望我将那些“书”扔到哪儿去了,随后捡回。如是频频,我不知觉。

  一天,我跨入家门,又见满床满桌全是幼儿读物的杂乱情形,正在摆布的却不是儿子,而是母亲。浆糊、剪刀、纸条,一应俱全。母亲正在粘那些“书”。那些曾被儿子作践得很惨被我扔掉过的“书”。

  母亲唯恐我心烦,慌慌地立刻就要收起来。

  我拿起一册翻看,母亲粘的那么细致。

  我说:“妈,别粘了。粘得再好,梁爽也是不看的,这些书早对他失去吸引力了!?”

  母亲说:“我寻思着,扔了怪让人心疼的不是……要不让我都粘好,送给别人家孩子吧。也比扔了强呀!”

  我说:“破旧的,怎么送的出手?没谁要。妈你瞧,你也不是按着页码粘的,隔三差五,你再瞧这几页,粘倒了啊!……”

  母亲说:“唉,我这眼啊,要不寄给你弟弟妹妹们的孩子,或者托人捎给他们?”

  我说:“千里迢迢,给弟弟妹妹们的孩子寄回去捎回去一些破的旧的画册?弟弟妹妹们心里不想什么,弟妹们和弟媳妹夫还不取笑我?”

  母亲说:“那……我真是白粘了么?……就非扔不可了么?粘好保存起来,过几年,梁爽他长大了几岁,再给他看,兴许他又像看没看过的一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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