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内疚是为终生的疚惭。
梁晓声他本非衔恩不报之人!
对于那些读了我的小说《溃疡》给我写来由衷的信,愿真诚地将他们的住房让出一间半间暂借我老母亲老父亲栖身的人们,我也永远地对你们怀着深深的感激。这类事情的重要的意义是,表明着我们的生活中毕竟还存在着善良。
我们北影一幢新楼拔地而起。分房条例规定:副处以上于部,可加八分。得一次全国奖之艺术人员,可加二分。我只得过三次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填表前向文学部参加分房小组的同志核实,他同情地说:“那是指茅盾奖而言,普通的全国奖不算。”我自忖得过三次普通的全国中短篇奖已属文坛幸运儿,从不敢作得三次茅盾奖的美梦。而命运神即使偏心地只拥抱我一个人吧,三次茅盾奖之总分也还是比一位副处长少二分,而我们共和国的副处长该是作家人数的几百倍呢?
母亲呵,您也要好好儿的活着呀!您可要等啊!您千万要等啊!
求求您了,母亲!
母亲呵,在您那忧愁的凝聚满了苦涩的内心里,除了希望您的儿子“好好儿的”当一个作家,再就真的别无所求了么?……
淫雨是停歇了。瘦叶是静止了。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瞅着想念母亲的我。
邻家的孩子在唱着一首流行的歌:
杨树杨树生生不息的杨树,
就像那妈妈一样,
谁说赤条条无牵挂?……
由我的老母亲很想到千千万万的几乎一代人的母亲中,那些平凡的甚至可以认为是平庸的在社会最底层喘息着苍老了生命的女人们,对于她们的儿子,该都是些高贵的母亲吧?一个个写来,都是些充满了苦涩的温馨和坚忍之精神的故事吧?
我之揪然是为心作。
娘!……
遥远地,我像山东汉子一样呼喊您一声,您可听到?……
鬼畜
吼叫传来——最初几声,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的恐怖之威!仿佛聚了鬼气的怪兽的咆哮。不,不是仿佛。根本上就是一头鬼畜!它那吼叫充满了对人的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充满了难捺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风,湿漉漉地阴森森地从雕嘴峡谷NE0B9形的谷口喷出,如同一阵阵长久的凄厉的唿哨,如同凶汉用擀杖从孕妇肚子里擀出的哀嚎——分不清那似孕妇的哀嚎或似胎儿的哀嚎,抑或混为一体的惨痛的尖嘶……
天穹朦胧,星斗疏寥,玄云吞月,只剩一钩弯弯的郁郁的如同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夹成峡谷的两座大山屏息敛气……
狡兔在穴中探头探脑……
骚狐瑟缩在草棵里观察动静……
流萤飞来逸去,争相显耀它们尾部那一点点磷光,明灭于老坟荒NDAA3之间。
人——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翟村的男子汉们,隐蔽在老坟荒NDAA3后面,紧握铡刀、镐头、斧头、二齿叉、三齿叉、四齿叉、铁杵棍棒……
夜露濡湿了他们的衣服。
男子汉们一个个都在哆嗦,发抖……
狗——一条、两条、三条……所有翟村的猛犬凶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预备一跃而起,冲向峡谷,投入一场刺激的游戏。这些翟村的狗呵,几辈子的庸常早使它们感到寂寞无聊了!
它们的主人对它们的压制已令它们百般地不耐烦……
吼叫中断片刻,又传来了——不,不复可言“吼叫”二字,简直就变成了类人的哭声!类女人的哭声!一忽儿似娇嫒泣悼考妣;一忽儿似绝乳雌婴饥啼……
类哭非哭惑人袭人之声,乍落蓦起,倏弱倏强,逝于悠远而发于幽冥,断于咫尺之前而续于半步之后!变化万端,诡机跌宕,不可惮言。与雕嘴峡谷喷出的凄厉鬼啸汇而合之,长嘶短啼,怵天耸地,悸月惊星,摧木骇石,营造成这一狰狞之夜的这一刻恐怖之时!
翟村的男子汉们一个个魂飞魄散。
猛犬如泥,软瘫在他们身旁。
人和狗企图进行围剿的紧张的兴奋与冒险的激动,被那模拟的哭声从意志从信念中扫荡了动摇了!人和狗顿觉陷入万千雌魂女鬼的包围,尽管不过耳闻其声,还未见到什么触目惊心的情形……
有时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视觉而是人的听觉。没有什么比可怕的声音更加可怕的东西。它揉搓碎人的胆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蝉翼绢衣。
“别听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现了呀!……”
翟文勉喊起来,想稳住人们的心。
仿佛万千雌魂女鬼的长嘶短啼之声继续……
老坟荒NDAA3后面,男子汉们纷纷丢弃了进击物器,双手捂耳。鬼畜的迷惑,使他们感到凶兆四伏,险象环生,心底产生了速逃之念。这分明怯懦的可怜的念头,将男子汉们来时个个都显得勇敢无比的镀釉瓷器般的自尊捣毁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过去一次又昏厥过去了一次……
草棵里的骚狐骇绝一番又骇绝了一番。
竟有一个男人大哭……
接着第二个男人大哭……
随即许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男人比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女人更像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发出的迷惑之声使他们仿佛中了蛊心乱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们,这会儿令他沮丧之极。
他开始悟到——他率领来的这一批男人,其实没几个算得上男子汉。男子汉连哭也应是无声的。男子汉连恐惧之时也应是心惊眉定的!而翟村的这一批男人呵,他们本质上更是男孩儿!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斗士……
他胸膛内猛可的翻卷起一阵悲凉——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扫地的男人……
更为他自己……
他进而悟到了今天也许是他的忌日!
“别哭哇!咱们的背后可是咱们的翟村呀!咱们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们啦!……”
他希望能够重新鼓舞起男人们的血性,男人们的责任感和男人们的功德意识。
但这翟村后生的呼喊,却不能遏止翟村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像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哟!老子今夜是要交待在这地场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见到你啦!翟文勉,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张!我死了也记恨你!……”
有个男人一边呜呜唉唉哭,一边诅咒他。
他听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兴。离开村子前,那长着戏台上壮士般的虬须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谁死了谁光荣,翟村后代子孙为他立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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