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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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子”们也只有降下昔日的架子,唔唔喏喏,卸责推过的份儿。

  他们说,他们固然该死,使翟村人蒙受了奇耻大辱,真真是千年垂恨,万代铭训的事啊!但是最最应对后果承担责任的,难道不该是“老老爷子”吗?“老老爷子”不作最终表态,只他们几位“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能锣鼓定音吗?

  于是众人又吵吵嚷嚷奔向婉儿家。

  婉儿她爹她娘躲在屋里不露面儿。婉儿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位镇关女将似的,屹立在院门口。就好像她是当阳桥头的张翼德,发一声喊能喝断江河水倒流!

  她举手一指,冷言凛色:“你们,要干什么?”

  众人一时被她慑住,瞠目相觑,不禁肃然。

  毕竟是“老老爷子”的家门口,是翟村活祖宗的尊舍前,再放肆的,也不太敢造次,由着性子胡来。

  “婉儿,我们要请你爷爷露一面儿。咱翟村被闹腾到这般地步,他老人家,总得对大家伙儿检讨检讨几句吧?要不大家伙儿的气,今天是没法儿消的……”

  “你们,真要我爷爷检讨?”

  “就是,就是……”

  粗声细嗓,喊成一片。可见人同此心。

  “行,你们在这儿等着,谁也不许跨入我家院门一步!谁敢,小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

  于是婉儿不卑不亢地转身,迈着稳稳当当的青春少女那种庄不可欺的步子,走进了她的家。

  顷刻,婉儿出来了,正当胸前,捧着个不大不小的雕花木盒。

  “有什么话,你们只管对我爷爷说吧!”

  婉儿神态自若。

  “婉儿,你爷爷他还没出来哇!”

  “婉儿,别向大家使拨火棍……”

  “放屁!”婉儿火了,“他老人家就在这里边儿。我把他老人家请出来了。这是他老人家的骨灰盒!他老人家最怕阳光。只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他老人家就回屋去了!”

  “啊!……”

  “他他他他……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死的?”

  众人全体大诧,个个震惊。

  “死仨月了!那次到县里看病,就没能回来!我爷爷生前有话,咱翟村主事的大权,不能落在那‘二老爷子’手里!我爷爷说他是个心胸狭窄城府太深的老东西,嘱咐我们,要等他也死了,再告诉大家我爷爷已死了,推举‘三老爷子’直接主持咱们翟村大事!……”

  偏偏的“二老爷子”拄着根拐跟了来,隐在众人之中,听了婉儿一番话,气得一口痰堵入咽喉,当场昏倒……

  众人顿乱,有的掐其人中,有的捶其后背,有的抚其前胸。 “三老爷子”竟也跟了来,这时踉踉跄跄,跌足错步地,扑至婉儿跟前,夺过“老老爷子”的骨灰盒,萎于地上,泗泪滂沱,号啕大哭:“哎呀,我那老哥呀!你才活到九十九,怎么就去得这么早哇!你撇闪下老兄弟我,我活的还有什么意思呀!……”

  于是儿女辈的,孙儿孙女辈的,早忘了来由,齐刷刷一排又一排,跪将下去,哭成一片。直哭得云灰日暗,天NBB3BNBB3B地惶惶,哀乎悲也!

  婉儿家屋里,婉儿的父母,也在屋里相应地哭了起来…… 咽长泣短,合声分部,A调B调降B调,此起彼伏,东强西弱,里外传接,齐旋异律,好一场赛哭!天若有情天亦老!

  众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就比着长劲儿宣泄。竟无一人挺身而出,问婉儿个假传“老老爷子”旨意,盗尊欺众的罪名……

  好容易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谁那么愚蠢那么缺德,非要逆情犯众,再把它堵上呢?

  村子这一边的哭浪,冲懵了那一边的翟文勉一家……

  当天,男女活跃分子,张张罗罗的,开始为“老老爷子”追办丧事……

  翟村尚未从一起热闹一次集体娱乐的恶劣后果中超拔出来,凶险的威胁正潜伏在大草甸子里,转移在深蒿矬树间窥视着它,它就又营造开了另一起热闹,发动了另一次集体娱乐,兴起了另一类的别种意味的刺激……

  为“老老爷子”举行的象征性大出殡收场,翟村的男人和女人,总算在这另一类的别种意味的刺激中恢复了以往的心态。婉儿和她的“冤家”,和好如初。仿佛实际上并不曾有过什么倩女等人来到过翟村似的。仿佛翟村人并没有被捉弄过似的。仿佛翟村并没有蒙受过什么羞耻似的……

  家家倒是都吃只怕吃不完的牛肉。

  那一天夜里,婉儿和她的“冤家”又在她的闺屋里幽会。穿着一双鞋面儿上补了孝布的翟文勉,照例的翻墙跳院。

  这一对儿翟村的儿女呵,恰似“林妹妹”和“宝哥哥”,好得也快,掰得也急。偷度良宵,贪欢欲旺,哪顾忌什么孝道丧礼?一个如床上淫娃,一个胜帐内猛郎,恣情肆意,蝶浪蜂狂,柔怀缱绻,芳心迷狂……

  “冤家”问婉儿——你就那么爱演戏,连演个现编现排的丫环也行?还打出你爷爷的旗号压迫别人!

  婉儿撇唇一笑——你当我那么爱演戏哪?我不过是想开众人一个大玩笑!咱们翟村人,多少事儿都能鼓噪成热闹,单就不许我婉儿在场热闹中插科打诨一次?

  “冤家”也笑了——你学你爷爷的话,怎么学得那般像?莫说我,莫说他们,连几位“老爷子”,都被你骗过,信以为真啦!

  婉儿自鸣得意——我是我爷爷的孙女嘛!我先写在了纸上,反复地改好几遍,又背了大半天,背得滚瓜烂熟,能不像?

  ——你爹你娘不晓得你的把戏?

  ——知道。知道又怎么的呢?骗人玩儿没有意思吗?把你们骗得那个样儿,你们一走,没见他们乐的呢!不会寻乐子的人,还是咱们翟村的人?再者,我也替他们掩护了我爷爷死了的真相呀……

  两个正唧唧咕咕调笑不够,猛听得一声牛吼,吼啐了无尽的温存。

  那一头老白牛,它趁夜潜入了村。它一吼起来可就没完。那一夜,翟村人被它吼的,大人孩子都没睡成囫囵觉。大人们缩在被窝里,紧搂着受到惊吓的孩子,侧身聆听外面踏踏的巨蹄奔突之声,一忽儿从村头到村尾,一忽儿从村尾到村头……

  它那吼,分明的就是一头老疯牛的号哭,听得大人心惊胆战,孩子魂飞魄散……

  它那吼,一声交替一声的,凝聚着深仇大恨,充满了暴戾和邪恶……

  自此,它夜夜入村,潜遁突至,来去无踪。它不仅以它那吼声恫吓人们,而且开始对人们实行真的威胁了。 半夜里一颗巨大的牛头猝然撞碎窗棂,连粗壮的颈子都拱入屋内,半张的牛嘴,咧出残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腥膻的黏液,随着滞重的喘息,喷在毛骨悚然的大人孩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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