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撞开人家的院门,撞开人家的屋门,虽然肩胛卡在门外,却足以用它的角,将灶台捣毁,将水缸顶个圆圆的大窟窿……
或者,用它那大象般的屁股,撞人家的山墙。一下、两下、三下……直撞得基震梁倾,终于将山墙撞倒,埋住躲藏在菜窖里的一家……
有人家的狗,被豁开了肚子,还被插在了树丫上挂着……
有人家的猪圈被踏为平地,公猪、母猪、崽猪,尽数踏得扁扁的,如同将全肉包子擀成夹馅单饼……
于大白天它也闯入村来了,凸突的网着红丝的牛眼,仇视地睃寻一切进行报复的目标——不管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一旦它朝什么逼走,有生命的便没有生命了,没有生命的便彻底毁灭了……
人们被迫演习极迅速地钻入菜窖……
它神出鬼没……
它白天黑夜在村子四周傲慢地转悠,翟村被它封锁了……
于是翟村人不得不联合起来保护家园……
于是翟文勉满怀对翟村负罪的忏悔鼓起自己的英雄气概……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一败涂地的大围剿发生……
于是接续了翟玉兴一家的惨剧……
于是翟村的传统和历史沾染上了鲜血……
此时此刻,在翟村这一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深受翟村人心理环境影响的,踌躇满志地加入了其实前程早已局限如箍的中国小知识分子行列的这一个翟村的儿子,认定自己将成为翟村历史上罪孽深重之人。他的英雄气概被严酷的现实撕得粉碎,原来毫无意义。他总算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虔诚的忏悔也是毫无意义的。非但没能赎回什么,反而使自己罪上加罪。他一心要拯救翟村同时也拯救自己的献身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明白了自己已然被事件推向了悲剧之人的角色。他明白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已然被事件所确定。他已然实践了一半属于这一角色的行为。他已然堕入这一角色的思想陷坑和命运下场无法自拔。
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我这个角色的铺垫吗?
典型环境、典型氛围、典型影响、典型性格——难道我是在演戏吗?
还不如昨夜惨死了的好——他想。
倏然他觉得身后有人想要把自己怎么样——猛回头,一把铁锨凌空劈额砍将下来!
惊慌一闪,铁锨深深砍入地里……
“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
铁锨又举起,又无情地砍下……
他拔脚就跑,他的父亲提着铁锨穷追不舍,意欲将他置于死地……
神色麻木的,呆立在一堵堵残垣断壁和破窗悬门后面的翟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极其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他绕着井台跑,他的父亲绕着井台追……
“砍死他!……”
一个孩子的声音。
“砍死他!……”
“砍死他!……”
“砍死他!……”
许多孩子的声音。
曾在人们聚众向他问罪时挺身而出替他辩白勇敢保护他的老父亲,这时因达不到一铁锨砍死他之的目,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着两条腿,哇哇大哭起来……
“翟文勉他爹!你哭有什么用?你养了那么个儿子,你还不跳井?!……”
一个女人的声音。
“跳哇!……”
“跳哇!……”
“跳哇!……”
许多女人的声音。
他的父亲不哭了,揪了一把鼻涕,习惯地抹在鞋底儿上,就听话的乖孩子似的,很快地朝井口爬……
“爸!爸你别……”
晚了……
扑通……
他眼前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父亲,就像一个幻觉似的消失了。
他扑到井口,对着井中哭喊:“爸!爸!爸啊!……”
深褐色的,如同好几年前的高粱秸一样的几根手指,在水面抓挠了几下,沉了……
井水渐渐平静,映出了张歪扭的脸。而他感到那张脸极其陌生。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从没有过那么一种歪扭的表情……
“文勉,你爹都跳了井了,你还等什么?”
是“二老爷子”的声音。
“你还不跳吗?怕什么的呢?跳吧,啊?”
是“三老爷子”的声音。
“文勉哦,要听话呢!读书之人,都讲个自觉性。跳了,你的罪也就减轻了……”
是“四老爷子”的声音。
几位“老爷子”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苦口婆心的,娓娓动听,具有卓越的说教的意味儿。
他抬起头,四面张望,却哪一位“老爷子”都没看见。
不知他们隐于何处。
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躲藏着。
听他们的话,他们分明的有过什么预先的勾结。即使没什么预先的勾结,他也清楚,他们在骨子里,其实是那头老鬼畜的同盟。因为它是他们确定的图腾和迷信。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它的一部分,撕扯不开的一部分,主体的一部分……
他跪在井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大喊一声:“不!……”
人们却只见他一声不哼地就走了——他是用他的心喊的……
他的家院却完好无损。院外前后左右一丈以内,竟连个牛蹄印也看不见!而东邻遭殃,西舍宅颓。仿佛有神明划地为禁,暗中庇佑。他心中稍定。但东邻西舍大人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使他接连打了几次寒噤。他想那老鬼畜若不是仍感念着他的父亲当年对它的助生之德,便是对他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特殊报复,离间他和翟村人们,使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陷于翟村人心理围剿的恶阵。他们对付它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对付他,他看透了,隔夜之间,显然已是不谋而合,难以逆转。不管那老鬼畜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报复,结果都是一样的了。
他蹑足走近窗口,窥见他的母亲,跪在炕上,面朝一隅,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地翻动,口中念念有词,正祈祷着……
他不愿也根本不想干扰母亲,蹑足离开窗口,一步步倒退出院子,慌慌张张往婉儿家去……
翟村“老老爷子”的家被彻底毁了。四面的墙大部分坍塌了。屋顶架在几处不可靠的支点上,看去令人提心吊胆。婉儿她爹当作宠物养着玩的几只长毛兔,大白耗子似的在瓦砾堆钻钻蹿蹿……
因为畜生是畜生,所以敢于无所畏惧地犯祖蔑尊。在这一点上,比起翟村的全体男人,比起幻想拯救翟村和翟村人的翟文勉,更具有英雄气概,更顶天立地。真不愧是一头英雄的老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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