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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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文勉有些犹豫。

  “现在的风气可真是的啊!办事儿的,都学会了找当官的。而且一找就找第一把手。第一把手要是什么事儿都能亲自处理,还用我们这些小催巴儿干什么?催巴儿有催巴儿的作用!比如我。要是没有我留下值班,别人能都去参加婚礼吗?……”

  武装部那个值班的“催巴儿”,正闷得慌,可下子来了个人,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精神病,只管引诱他侃。

  翟村的后生,不得不把在县公安局陈述过的那番话,又陈述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说伙计,你别再讲下去啦!我讲吧!我讲,你听我明白了没有——一头老白牛,很厉害的一头老白牛,疯了。怎么疯的?不需要你进行解释啦!总之它是疯了。对不对?怎么疯的也是疯了嘛!这一点无关紧要。它顶死了人。顶死了两个。你不是说死了三个人吗?噢……甭解释。你父亲是跳井死的,那也和它有关呀!对不对?还有那个吓疯的,当然更和它有关啦!可你……你没事儿吧?我的意思是,你……”对方显然来了兴趣,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还转了几小圈。

  “我发誓,我的神经没问题。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呀!……”

  翟村的后生惨然泪下了。

  “别哭伙计。你的神经保证没问题就好!那头疯了的老白牛,还严重地破坏村子,危害人民的生活。所以你来请求武装部,去你们翟村为民除害。对不对?你来请求我们,是非常正确的。我们是人民的治安武装嘛!你多余去请求公安局。他们,哼,只配抓小偷和卖淫的!我去!我当然去!义不容辞!……”

  对方说着,起身从墙上摘下带套的手枪,佩在腰间。

  “您……就您一个人去?”

  翟文勉显出失望的样子。

  “还要去一个军?笑话!我一个人去就绰绰有余了!……”

  对方显摆地拔出手枪,美国西部牛仔枪手似的,使手枪在手指上转,还对着枪口吹了几口气,仿佛枪筒里积满了灰尘。

  那是一只老旧的五四手枪。

  那是一位耻于继续当“催巴儿”的“催巴儿”。他满心胸膨胀着好大喜功的欲望。何况他正闲得百无聊赖。

  他戴上大壳帽,率先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返身跨到桌旁,说:“你不是嫌我一个人少吗?我再替你拉上一拉……”

  接着就打电话:“报社吗?找小王。小王?我谁?我是你大哥呗!听出来了?哎我告诉你,现在,有一件够刺激的事儿,我亲自去办。不是对付人!是对付一头疯了的老白牛!详细情况,路上再讲给你听!伙计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吧!我保证你回来后能写一篇有声有色的报道!你们那张破报,最近连看了能引起人点议论的报道都没有!你们主编要不表扬你,算我骗你!好!我等你……”

  耻于当“催巴儿”的“催巴儿”,刚将吉普车发动起来,记者就到了。还有一位秃顶的中年人。记者介绍说是位有名气的作家。

  四个人一上车,记者就掏出小本本,垫着膝盖,开始发问。开始刷刷地记。“催巴儿”总是一边驾驶一边抢着回答。实在回答不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时,才将回答的权力不甘心地让给翟文勉。

  “死人了好!死人了太好了!关键是死没死人。死人了,报道的价值和分量就重多啦!你父亲也死了?好,很好!请问你当时的心情?顺便劝一句,你要节哀啊!那两个死者的惨状如何?讲得越细越好……尸体模糊,横陈在血泊之中……血已经凝了吧?许多房屋都被疯牛所摧毁!对,就用摧毁一词!村不像村,家不像家,好极啦!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你看我,忘进一步介绍了!咱们县这位大作家,发表过许多作品呢!《壁橱里的女尸》,读过没有?《可怕的少女》呢?《强奸我的男人们》呢?最近新发表的一篇——《请蹂躏我》呢?你怎么都没读过?遗憾。太遗憾了!你们大学生现如今怎么都不读书哇?……”

  车飞快地开,记者不停地问,不问便说,说起来就不停嘴。

  作家却挺有修养的。很照顾翟村后生的心情,不问什么,也不跟他说什么。只是严严肃肃地与记者讨论,同样的素材,新闻报道和小说,如何分配才合理?

  武装部的勇士,对作家怀有十二分的尊敬。说作家发表的小说,他都拜读过。不仅自己拜读过,还极力推荐给亲朋好友看。说他最喜欢最欣赏的,是《强奸我的男人们》。说他的对象,看了《强奸我的男人们》,再也不觉得身为女人是不幸的了。而觉得身为女人比男人幸运多了。说那样的小说才是小说。才值得一读……

  作家是位很谦虚的作家。一个劲儿稳稳重重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但我是坚决主张小说要具有人民性的!我的每一部小说,发行量都在三十万册以上。我写的时候,心中总想着人民二字。人民性,乃是最高原则……”

  武装部的勇士要求记者能够多写他几笔,就尽量多写他几笔……

  记者爽口答应。

  又要求作家,在序或后记中,写上是根据某省某县某人的英勇事迹创作的意思……

  作家表示毫无问题。

  “你们说,我是面对面的,在离那头老疯牛十来步远的地方再开枪呢?还是离五六步远的地方开枪呢?……”

  最后的问题,把记者和作家都给问住了。

  “我自己想,还是离五六步远才开枪好!老疯牛势不可挡地冲过来,我自岿然不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从容镇定地举枪——叭!正中牛脑门。牛又向前挣扎了几步,刚巧倒在我脚下……我也是为你们考虑!那写起来多精彩,读者们读起来多刺激!……”

  勇士自言自语,想像有情节,也有细节……

  车到峡谷,正是黄昏。乏鸟归林,孤鸦郁噪;残虹烹天,初雾漫地;爽雨方息,暑蝉寂寂;风筛秋凉,雷惊四野。

  勇士颇扫兴:“妈的,怎么下起雨啦!”

  记者神采飞扬:“下雨好!下滂沱大雨才好!首先氛围就不一般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该停,不该停!”

  勇士说:“用枪,不遂我心愿。要是一件什么冷兵器,那我更提情绪!”

  作家首先踏下车,在车旁撒一大泡尿。尿毕,通畅得浑身一抖,口出一诗曰:“一元大武,威及四荒,壮哉猛士,称颂八方!”

  勇士听出了是讴歌自己的意思,赞道:“好诗好诗!”悄问记者:“‘一元大武’怎么解释?”

  记者笑而不答,似乎在说——这你都不懂呀?也太没文化了点儿吧?

  作家便逼问记者:“你懂?你讲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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